山坳里,二十驾牛车一字排开。每辆车上都装着沉甸甸的“货物”。
五儿知道,那些看似鼓鼓的袋子里,不过是小石头。
他嘴里嚼着草根,对即将到来的冒险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早在走街串巷,四处乞讨时,他便从说书先生那里听过关于战斗的故事。尽管荣耀,尽管意气风发,但战争毕竟是流血和死亡的游戏,无人可以幸免,无人绝对安全。
他早有思想准备。
至少他心里是这样认为。
紧挨着的另一辆牛车上,郑冲盘腿而坐。
他膝盖上横放着一把尺长短刀。
短刀的木质刀鞘颜色暗沉,遍布裂纹,看着已很有些年份。
此刻,郑冲正轻轻抚摸着那把短刀。
五儿问郑冲怕不怕,郑冲摇摇头。
但他的手却一直没停地在刀鞘上来回摩挲。
下山时,郑冲还在跟五儿嘀咕,说他不是很确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好好的道士不做,来做贼。唉,这叫什么事。”
在这件事上,五儿跟他看法不同。
当郑冲这么说的时候,五儿当即反驳。他说,即便做贼,也比待在三真观强。
他说他现在感觉自己总算像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汉子。
他还说,若这次劫粮成功,鸡鸣山方圆数十里的百姓也会大大松口气。
因为大师说了,近日来投奔山寨的人越来越多,而鸡鸣山附近不是高山,便是密林,老百姓家家无余粮,户户难温饱,实在养不了这么多张嘴。
不能再给他们增添负担。
山里百姓日子苦,五儿可是亲眼所见。
雷成大师的话,如今在五儿心里很有分量。
因为大师不仅会观星象,兼通法术,还会治病。鸡鸣山方圆数十里,不少穷苦人家都来找过大师治病。大师总能药到病除,而且分文不取。
附近百姓对大师十分崇拜,但他们能够给予的支持却很有限。
摸了一会儿刀鞘,郑冲反过来又问五儿:“你真的一点也不害怕?”
“不怕。有啥好怕的。”五儿满不在乎地说,“要不是他们觉得我年龄小,只让我赶车,我保证冲在第一个。不,也不能是第一个。放心啦,至少绝不会拖后腿。”
“难道你不怕死?”郑冲忽然压低嗓门,低声问。
“怕什么。”五儿虽然小一岁,但胆气却显然比郑冲更足,“当年要不是被道长收容,我搞不好早饿死了。这条命,现在已是赚回来的,还有啥好怕的。”他说。
“我,我也不怕。”
郑冲使劲捏紧拳头,捏得关节嘎嘣响。然后,他将那把木鞘短刀插在腰带上,抬头往道路一侧的坡顶看去。
坡尖上,此刻蹲着、趴着不下百人,全都掩藏在蒿草和树干后面。郑冲看不见。
但他知道他们就在那里。
那些人全是姓朱的铁匠从东陵带过来的,一半人姓莫,一半人姓朱。
据说这些人以前都打过仗。
郑冲还听说,那些人全都可以为了道长——现在叫徐芾大哥——拼命。
那个体格魁梧的铁匠此刻也在上面林子里。
他领着那些人准备大干一场。
不知道为什么,郑冲心里其实有些羡慕他们。
毕竟他已经十六岁,算是个大人了。
当然,他承认自己不如朱继带来的那些人稳重。他们个个脸上表情毅然,手中无论长矛还是长刀皆耍得圆熟。除了用剑。
郑冲看过他们训练,认为自己的剑术至少不在他们之下。
不过,徐芾大哥早就说了,押运牛车也算参与这场战斗的方式之一。
除了他和五儿,这些负责赶车的大都是上了年纪,老实巴交的农夫,并不会使枪弄刀。只有领头的水清先生会用剑。
水清先生此刻身配长剑,排在车队首位。
跟郑冲相比,年纪小一岁的五儿这次反而表现沉着,而且明显没那么多想法。
但五儿还没得到自己的武器。
因为山上最近来了许多人,铁匠运来那点兵器远远不够分。
五儿嘴里还在嚼着那支草根。
看着五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郑冲似乎感觉稍稍安心了些。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坡顶。
翻过那道坡,下面就是棘江。
官道就在山坡的另一面和江流之间,十分狭窄。
在郑冲和五儿看来,徐芾大哥这次设伏的位置选得非常好。只等官兵的运粮车队进入圈套,前后一堵便能瓮中捉鳖。
可鳖怎么还不来……
就在这时,他俩忽然听见山后面有人高声喊话,好像在喝问前面是什么人,问道路中间是哪来的断木,怎么会把路给堵住。
然后他俩便听见了徐芾大哥那熟悉的声音。
大概双方相隔较远,所以嗓门都很高,就像隔着山头喊话。
不过,他们后面又在说些什么,山这边的郑冲和五儿却没能听得清楚。
出发前,他俩倒是听徐芾大哥讲过话。
徐芾大哥慷慨激昂,对所有出征的兄弟讲到了荣誉和承诺。那时郑冲和五儿才知道,那些人全都是徐家部曲。他们从小就要学习如何打仗,如何服从。
辞行时,徐芾大哥还向雷成大师保证他们将得胜而归。
大师当时便挽着徐芾大哥的胳膊,将他一直送到寨口,并祝他首战告捷。
郑冲这时已从车上站了起来。
他双腿分开,双手兜住耳朵,仔细去听山那边的动静。
但五儿没动。
他懒得听。
一切都跟故事里讲的一样,但好像又不太一样。他心想。
就在这时,一串急促的铃声在坡尖上响起。
是铁匠经常挂在腰间,比驼铃还大一倍的木柄铃铛。
朱继站在坡顶,正用力摇那只铜铃。
坡尖上那些伏着的人忽然全都站了起来,对着山下就是一通放箭。没有箭的就往下扔石头砸。
然后所有人几乎同时发出呐喊,朝斜坡下冲去。
这时五儿也坐不住了。他一下子跳起来,也学着像郑冲那样站得高高的,努力倾听从山那边官道上正在传来的动静。
又过了会儿,前面有人挥手,叫牛车赶紧出发。
郑冲和五儿这才坐下来。他俩抓起套绳,驾着牛车沿着小道往前行进。
车队行进很慢。而且他们要绕过前面一段崖壁,然后才能由狭窄的小道去到坡下。
牛车走走停停。
随着渐渐往前,坡地一侧的树木变得更为茂密,已更难看见坡顶上的情况。
郑冲和五儿一边赶着车,一边仍在仰头观望。
不过,现在上面什么也看不见了。
想必全体参战成员都已经冲下斜坡,去杀敌去了。
他俩只能勉强听见隐约的嘶喊声和兵器交鸣的声音。隔着山坡,声音略显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