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田野里还有嫩绿的禾苗,在阳光下茁壮地生长着。
另一边金黄色低垂的稻穗却飘荡着成熟的芬芳。
这就是岭南。
铁桥三梁坤、赞先生梁德荣、周道民在不远的地方温言谈笑着什么,而李春初站在田埂上,嗅着秋日收获的气息,却是神思飘荡,好像在注视着什么。
稻田里,一个戴着草帽,穿着粗布衣服的老农,正在用镰刀割着那金灿灿的禾稻,只见得他蹲身,左手往下一搂,抓着稻子的茎,同时右手的镰刀,起身来回翻割着。
老农的速度并不快,也没有所谓的优雅,只有熟练和准确。
但是他的每一步行走、每一次挥动镰刀、每一次抛掷收获都是那样随意,却满含着那种收割的充实和喜悦。
李春初静静地望着老农。
周道民、梁坤和梁德荣三个人不知道李春初站在那里看什么,带着些许的不解站在他的不远处看着他。
梁德荣好像发现了什么,忽然挥手喊道:“师父——”
老农直起腰来,个子不算特别高大,但酱赤色的皮肤下骨节很粗大,筋和血管也如在紧实皮肤下潜伏的小蛇般紧绷有力。
老农的眼眸很亮,亮如夜里的明灯,甚至在这白天仍然看上去会让人一眼注目。
李春初看着老农,用很平静的声音道:“黄华宝黄爷!”
老农丢掉了手里的镰刀,走过来,带着一身淋漓的泥水,却很自信很骄傲地躬身摆出“三把半香”的手势道:“青莲堂弟子黄华宝拜见总堂李爷!陈总舵主安好?”
李春初道:“托福!陈总舵主万福金安!”然后伸手握住了老农黄华宝沾满泥土的大手道:“老哥,你这些年受苦了!”
黄华宝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是笑容,道:“李爷,李老弟,你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胡子?我都认不出来你了!”
李春初也笑道:“黄爷,你这个样子我就更认不出来了!想当年你可是有名的玉面飞龙,演常山赵子龙的俊品人物!”
黄华宝仰天大笑道:“能活着就不错了!我们几个至善禅师在戏班里的弟子,到现在就只有我和二娣还活着。”
李春初道:“那又如何?脸不白了,就不能打对头(官府)了吗?”
黄华宝声音突然变得嘶哑,道:“怎会有一日敢忘这血海深仇?”他急促地说:“你来广东就是来报仇的么?”
李春初道:“百年仇怨,哪有不报的道理?”
黄华宝将腰一直,放声用那念白道:“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今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影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李春初心头一热,只觉浑身上下的血气直贯瞳仁。
黄华宝放声唱道:“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作叛国黄巾,作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救主难谁诛正卯,掌刑法难得皋陶。似这鬓发焦灼,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
他唱的不是粤剧,而是昆曲《林冲夜奔》里《折桂令》一段。高亢嘹亮,人虽老迈,但那身段的风度气派却是如英雄末路的统军大将一般,宁折不弯。
昔年的功底仍旧丝毫不减。
这《林冲夜奔》是明代剧作名家李开先写的传奇《宝剑记》里的一折,最是英雄豪迈,苍凉悲愤。
满天下无论唱什么剧种的戏,这昆曲《林冲夜奔》的《折桂令》一段,竟是没有哪个武生不会唱的!
黄华宝伸手再次握住李春初的的手,道:“李爷,李爷,这数十年的仇怨必要报哇!”
李春初只觉喉头哽咽,却是强忍满心热血,道:“黄爷,我来就是为各位兄弟搏个斗转天回的!”
黄华宝也不搭理其他人,拖着李春初的手道:“走,回家去与我那二娣兄弟一起喝酒,你且来说说这些年的事情。”
李春初被他的手抓着,竟然觉得这枯皮瘦骨的老兄弟双手犹如铁钳一般,力气大得不可思议,拽着就向那不远处的一座茅屋走去。
李春初想起当年总舵主陈鉴将自己收入护剑堂的时候,与一干护剑堂兄弟呼应台湾洪门金台山山主张丙起事。对四川总督进行刺杀的时候,从福建青莲堂调过来助拳的黄华宝、梁二娣是何等雄姿英发?从各地山头聚集的洪门高手又是何等侠骨英风?
现在,现在的黄华宝已经老了。
当年的洪门高手死的死、走的走,风流云散。
李春初不觉心一痛。
随即他就笑了起来。
百年以来,洪门天地会反清之人何曾断绝过,从创立天地会洪门的陈永华、万云龙开始,一批批倒下,又一批批奋起,一个个死去,又一个个走来。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他记得,总舵主陈鉴读过一首诗,其中有四句: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是的,天地会绵延百年,就是为了中华天下。
前仆后继,洒热血,埋忠骨,只为这大好河山,只为这铮铮汉骨,只为这清平天下!
一行人走入茅屋。
“咚咚锵、咚咚锵——”
佛山镇普君墟一栋粉饰一新的硬山顶大房子前,两头醒狮正在舞动不休,摇头摆尾,煞是热闹。
陈享正站在门口,一身黑布金线福字绸衫,背后是黑漆描金的木制对联:英棍飞腾龙摆尾,雄拳放出虎昂头。
他正在这里接待来贺喜的各路武馆和乡绅。
开办武馆是用来遮掩训练洪顺堂的刺杀精英,但是在表面上还是要热热闹闹的。
李春初在拜访了黄华宝、梁二娣之后,就加快了自己召唤散落在广东各地的非洪顺堂洪门子弟的速度。
他让潜藏在广东的护剑堂高手蔡李佛拳的陈享和周道民一起出面,在佛山镇买了一块地建鸿胜馆,以拳馆的名义,在半个月内便聚集了二十多个暂时归于护剑堂堂口指挥下了洪门流散子弟和二三百名能打能杀的洪顺堂精英。
李春初和陈享、梁坤、梁德荣、黄华宝、梁二娣等人就在这里精心选拔这批精英,传授武功,等待洪顺堂发动起事。
舞狮的是鸿胜馆蔡李佛拳门下的弟子。
这些舞狮的弟子全是下盘扎实,身手敏捷的少年。
他们都是来鸿胜馆练武学舞狮的普通弟子,并不是陈享的入室弟子。
陈享亲自站在门口也不仅仅是为了接待,更主要的是在这里防止有人踢馆。
在佛山开武馆是件比较危险的事情。
因为开武馆的各门派武师实在不少,南拳北腿少林武当哪里的都有。
开武馆就会抢生意,当然就有过来踢馆扬名立万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比比谁家武功强悍也是重要的。
陈享已经做好了被踢馆挑战的准备。
一杆幡旗在几杆颜色鲜艳的三角旗的簇拥下正浩浩荡荡地从巷子里拥挤过来。
陈享面容一肃。
该来的还是会来。
鸿胜馆的门里面,李春初一身崭新的黄色道袍,戴着纯阳巾,足蹬厚底云鞋,显得十分仙气飘飘地走了出来。
陈享看到李春初便笑着说:“道爷怎生不在堂内安坐?”
李春初说:“听得外面热闹得紧,出来看看热闹。不过看上去好似有人来踢馆?”
“道爷放心,属下应付得来!”陈享很有自信。
陈享自然有这个底气,就凭他自创蔡李佛拳的武功修为,别的不敢说,在这佛山镇的武馆里面就没有几个能在他手底下过得去的,更别说武馆里面还有黄华宝、梁二娣、梁德荣、梁坤和李春初这些高手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