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体一向很好,这次怎么病得那么重,我看你走路都没力气了?”
大海递给父亲一支烟,姚志远拿手夹住了烟晃了晃,示意大海给他点着:“老了,没用了。”
大海点了烟,坐下笑道:“官员里,你是最年轻的一批,怎么说这样的话。”
“是肝病,医生看过了,说活不长!”姚志远这话说得轻松,却能感觉出内心的悲苦。
大海一愣,发觉自己,没有对父亲存有半点同情,倒是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有一些羞愧,自己抽了一口烟,安慰道:“总能治好的,不要那样说。”
姚志远看大海说话稳重,还对自己关心,脸上带了一点笑意说:“无妨,人命由天定,你这趟回来,是来告诉我升职的事情,对不对?”
大海点点头说:“还有几件事情,想和你说。一件,是总警长要收我为徒,过两天摆酒宴,希望你能过去,政府这边要好的朋友,也请来,一起热闹热闹。”
姚志远心里开心,终于笑了出来,抽了半支烟,扔烟缸里掐灭了,大声道:“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懂,你比我有出息!”
大海从没听到过父亲对自己的称赞,回应道:“都是沾了你的光,不然,总警长和政府里的人,怎么会那么快提拔我。”
姚老爷认真摆了摆手说:“任警长这边,我确实关照了,让他好好看着你。政府里,我可没给你说过一句话。你靠自己努力得来的,也不用拿这个来讥讽我。”
大海看父亲说得一本正经,嘴里喃喃道:“总归是你儿子,出去谁都晓得。”
姚老爷又笑了,一改常态,柔声说:“你像我,骨子里硬气,我很为我们姚家感到开心。”
“还有第二件事情,我可能要成亲了。”大海说这句时,低下了头。
姚老爷突然眉毛一动,收起了笑脸:“跟你现在那个女的?”
大海点点头:“你已经知道了。”
“这样,借着这次任警长的酒宴,我顺便和商社的几位老板聊一聊,你小妈跟我说,唐家的姑娘特别不错,我想问问看。”
“这事情,能让我自己来定吗?”大海看着父亲,面无表情。
“小海,你听我说。”姚志远语重心长,抿着嘴巴也看向他。
大海和父亲,十几年来都以“你、我”相称,大海很少叫他父亲,姚志远也没叫过他一次小海,当下大海心里也是难受得要命,就静静不说话,听他父亲说。
“我过世之后,留一点家产给你小妈,让她把你弟弟妹妹抚养长大,她想另嫁,我也管不上。我心里清楚,你的弟弟妹妹被宠坏了,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出息,这份家业,最后还得你来接手。”
大海听父亲交代后事,突然意识到,他身上的病,有可能真的好不了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莫名害怕起来。
姚志远继续说:“你年纪轻轻,就升任高职,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你母亲过世早,我待你太过严格,我俩不亲,我认了,只是你姚政海是我的大儿,是我姚家的传承,我走之前,要尽可能为你做一些事,希望你仔细听我说下去。”
大海听父亲说得悲凉,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不表露出任何神情,胸中已是热流翻滚。
“目前水警这块,属于英国海军管辖,养了一群蠹虫在里头,常年吃空饷,我正准备把水警这块,划到你警察局这边。从此之后,南洋城里,市驻军和你警察局,军警同治,两边实力均衡,权能明晰,更容易管控。英国高层已经同意了我的想法,我想问你的是,你怎么看?”
大海一听,想了一阵道:“我觉得这样的变动很好,至少对南洋百姓来说,是一桩天大的好事。自英法两国统治南洋,军队欺压百姓的事情,就一直没停过。海军仗着拳头硬,将近海的治安,紧紧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即便是现在太平年月,军队依旧是要杀就杀,想抢就抢,毫无制约,沿海谋生的百姓苦不堪言。码头这边还好一点,轮船公司和船运公司,一直花钱养着水警署,如今水警署归到警察局治下,腐败彻底被断绝,码头海市只会越来越繁荣。警察局和帮派的关系,会更融洽,多的管理费归公家,养更多的警察,治安也会越来越好,这个计划英国人居然能答应?”
姚志远在桌上弄了一会儿茶,静静听大海讲,拿盖碗倒了一盅茶,摆到大海面前说:“欧洲那边打仗,英法无暇再在南洋投入太多兵力,我也是借花献佛,想着一方面能让英国人安心,一方面,在死前,给南洋的华人,做一点好事。”
姚志远自己喝了一口茶,沉声道:“这两边都好了,事情自然能执行下去,恰逢你官运不错,马上能做警察局的一把手,也算是左右逢源,老天要我姚家光耀门楣!”说完一改病态,神气十足。
大海自从遇到小凤,好运道不断,这下又碰上了前所未有的机遇,想起任云德、冯泽良他们对自己说的,一定要抓住机会,要做更大,更有意义的事情,当下豪情万丈,朝着自己的父亲拜了一拜,朗声说道:“我定不负众望,为南洋带来新局面。”
姚志远心里激动,想着大海志存高远,说的想的都是为百姓,比自己的境界高了一筹,笑着说:“所以,我想着让你先娶一房正妻,原本和银行万家做亲家是最好的,可惜人家兵强马壮,个个都是儿子。我想着糖业是最有实力的商社之一,万家少不得娶一个唐家小姐回去,做不成亲家,做连襟也不错。”
说完还补了一句:“听人说,唐家一共两位小姐,大小姐比你小上一岁,年纪相当,二小姐二十出头,出国读过书,和她老爹一样,有几分才气,样貌都是极好。这二位小姐,唐二老板都给我们留着呢,一个嫁给银行万家,一个嫁给我姚家,这三家在南洋,还不是稳如泰山。”
大海心中不舍小凤,他在自己心里说好了,一定要让小凤做他的结发妻子,眼下父亲这样安排,让他骑虎难下。刚想要反驳,想想父亲重病在身,刚刚还准备将水警署改制,交到他手里,直接说出来,两人又要吵,正左右为难,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原来是佣人陈妈送水果来了,姚夫人在门口探头探脑,试探问大海留不留下来吃饭。
大海看她那副小家子气的模样,忽然想到了父亲刚才的安排,这女人一辈子就知道争宠吃醋,在人背后嚼舌使坏,父亲心里其实清楚,最后还是将家业都给了长子。
他心想那唐家是做买卖的,也不是什么领军从政的人家,把女儿嫁进来,是要看大海脸色的,大海到时候再把小凤给扶正了,唐家敢说什么,只想让父亲生前能够好好的,不要为那么点小事,又弄得不可开交。
打定主意,大海微笑朝着后妈说道:“把饭菜拿到书房里,我陪父亲吃,你们顾自己吧。”
姚志远看大海像个做大事情的男子汉了,也不跟后母他们计较,开心地摆摆手,让她们都出去,这后妈也没法子,气得心里直骂娘,带着佣人下了楼。
父子俩,像久违重逢的老友一般,吃了一顿属于两个人的团圆饭。
当姚志远说起联姻之事,大海也再不违逆,只说让父亲去办。姚志远不能喝酒,此刻比喝了老酒还要更开心,说到深情处,还流了泪。大海仕途高升,又要娶妻,尽管自己来日不多,却在晚年事事顺遂,眼看家族蒸蒸日上,人生一梦,世上还有比这些,更让人开心的吗?
大海吃完了饭,和父亲聊了很久,姚夫人又来敲门,说是医生来给老爷打针吃药,大海看事情聊得差不多,就向父亲告辞。开车回警局停好了,回家找小凤。
家里没人,小凤看大海没回,知道他这几天忙,洗干净了碗碟,托着腮帮想事情,听到大海开门进来,激动地说起今天办的一桩桩事情来。
“我早上去菜市,请了写字的先生,路过算命先生的摊子,问了问,说三天之后是吉日,就定了三天之后办酒宴。请帖都写好了,酒楼里也说好了,对了,你去账房拿钱了吗?”
大海见小凤将请帖摆得整整齐齐,慌忙说忘记了,明天一定取来。
小凤见大海今天状态不佳,猜到是去了他父亲那边,轻声问:“去过家里了?”
大海见她这样问,好事愁事涌上心头,愣愣说了一句:“小凤,我们今晚拜堂好不好?”
小凤一呆,见他有点精神恍惚,忙问出了什么事。
大海拿出一支烟,点着了说:“父亲要让我娶妻。”
小凤丝毫不在意,笑着拍了拍他:“我当是什么事情呢,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么,准备娶哪家小姐啊?”
“还没定,父亲生了很重的病,我不想让他生气,答应了。”
小凤点点头:“百善孝为先,海哥你是孝顺的人,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