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帝位给不得,余下无不可。
但蒋湛一概不要。
或直接不受,或上表退回,并非假惺惺的三辞三让,而是当真一样不取。
先帝无奈,又顾及蒋湛暗伤深重,便破例让他以常人之身长居宫中,做个大内近侍。名为近侍,实则也只是找个清闲地方让他静养。先帝曾直言:“凡蒋湛出入宫阙,一切事宜,任其自主,皆不必问。”
这次蒋湛没有拒绝,入宫之后竟还真的开始着手打理宫廷事务,甚至算得上颇有条理,秩序井然。
而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没有再续弦的蒋湛会出宫而去,祭拜他那长留在南逃路上的妻儿,如此往复,一十八年矣。
墨潼对于蒋湛是极钦佩极敬重的,于情于理,蒋湛既算是他的义叔,也是他的武学启蒙,是伴着他长大的亲人,更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因此人前相遇,墨潼都会恭恭敬敬,向着蒋湛行上一礼,称上一声“蒋官人”。
墨潼如此,当今皇帝亦如此。
蒋湛与皇家并无血缘之亲,但在皇帝与静王的眼中,蒋湛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先帝教子严苛,动辄打骂,盛怒之下无人能劝,但唯独会稍稍听得进蒋湛开解。因此两兄弟在年幼受罚时,是由蒋湛屡屡替他二人回护,也总是由蒋湛出马,让兄弟俩枯燥乏味的戒训之中能够偷偷开个小差。
因而四年前先帝归于五行,新皇登基,对待蒋湛仍是极为崇敬,钦定他为皇家内侍之首,还曾数次在朝中众人面前唤蒋湛为“小叔”,此等礼遇殊荣曾叫当时朝上众臣艳羡不已,而蒋湛本人仍旧是波澜不惊。
时过境迁,那场国难已过去了将近二十年,蒋湛也已年过五旬,或许是身上旧伤的缘故,看起来比上次再见时要显得苍老了不少。
“拜见殿下。”蒋湛正欲行跪拜礼,被先行预见的墨潼赶忙一把扶住。
“小叔不必如此。”墨潼搀着蒋湛的双臂,“都是自家人,万万没有叔叔拜侄儿的道理,何必要些繁琐礼仪?直接引着我觐见便好。”
蒋湛闻言便笑着直起身子,目光柔和,就像是在看着自家的孩子一般,轻轻拍拍墨潼的手背,轻手轻脚地将墨潼引入宫中,“小潼,且随我来。”
深宫重重,夜色渐浓,宫中各处点起了灯来,引路的蒋湛手中也提了一盏小灯。
“这几年来,倒是没在武林中再听见小叔的名号。”墨潼说道。
蒋湛并非一直深居宫中,十八年来他曾数次受先帝与当今先后两位帝王委托,出朝堂、入江湖,去处理某些天卫司不便出手的事端。
只不过每次出行蒋湛都掩藏了身份,加之北方来的老人逐渐凋零,故而武林之中始终只知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却不曾将那人与蒋湛联系起来。
江湖虽不知蒋湛,蒋湛却是早已熟稔于江湖。
蒋湛一边提灯前行,一边嗓音含笑,“小叔老了,剑已不比前些年了。小淞继位之后,为我这把老骨头着想,也就没再如何继续使唤我。”
墨潼知道蒋湛身上旧伤从未好透,继而又关切问道:“小叔身体还好?”
“比前几年好上不少,小淞有心,曾寻来几位名医为我调养。”蒋湛伸手摸了摸右侧肋下,引着墨潼穿过一处连廊,“如今阴雨天也不再隐痛,挺好。”
“挺好。”墨潼点点头,脸色有些不自在,“大哥怎么样?”
“小淞距此不过百步之远,小潼何不当面去问他?”转过连廊,就是大殿,蒋湛止步大殿之前,回过身来,“还是说近乡情怯?”
墨潼长叹一口气,搓了搓手,望着这座他无比熟悉的大殿。
“那确实是近乡情更怯啊…”墨潼迈出一步,伸手推开了大殿的殿门。
……
浅川禾在金陵城中四处晃荡,身后有数道若有若无的目光遥遥锁着她,她也不甚介意。
毕竟不是临杭方面的天卫司,对她有所防备也在情理之中。
浅川禾身处的这条巷子以兵器铺居多,虽说是兵器铺,却也卖些铁锅菜刀锅铲之类的家常物件,在这金陵城中,小门小户的铁匠买卖,单卖兵器可远不能解决温饱。
家家铁匠铺的炉火都烧得正旺,整条巷子的温度都比巷外要高上些许,钢锤砸击着铁器,铿锵的敲击声此起彼伏。
浅川禾在巷中随意地走着瞧着,沿街的铁匠们倒也无一人出声招揽,毕竟极少会有小姑娘家子来着铁匠铺中买东西。
这些铺子通常都会将一些锅具刀剑挂在沿街处以供路人选看,故而这批充当门面是物什通常质地都还算不错。
只是在浅川禾眼中,这些兵器用的料子虽会好些,锻造手法并没有多高明,但应对寻常用处也算是绰绰有余。
随意挑了家顺眼的铺子,浅川禾微微弯腰低头躲过挂在门脸上的铁锅菜刀,走进铺子中。
铺中温度炎热更甚,墙上挂着一连串的铸造用具,白头发的魁梧老翁背对着门口打着铁,他的每一锤落下,都会激起四溅的火星子,有一些甚至能飘到浅川禾的脚边。
“老师傅。”浅川禾轻声唤道。
老人闻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他高了浅川禾快两个头,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异域面孔,五官深邃,肤色比汉人更白,一双湛蓝瞳孔,因年岁而发白的须发中还能隐隐看出淡金的色泽。
西洋人,墨潼与浅川禾提到过这种人,他们来自比胡人更西边的地方,因为路途遥远而与中土少有往来,倒是不想在此处见到。
“小姑娘,要打些什么?”西洋老翁问道,带着些不知道哪个旮旯里的口音。
“打个细镯子,或是打个小坠子什么的,看您方便。”浅川禾摸出一个收着口的小布袋子,递给西洋老翁,“用这个料子。”
西洋老翁接过布袋,轻轻扯开,将那袋中物料倒在掌中。
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碎片,看样子曾经是某柄佩剑的一部分,刃锋棱角处仍然锐利无比。
西洋老翁摸出一个单片水晶镜架在鼻梁上,将残剑碎片放在眼前翻来覆去细细端详了一番。
没过一会,浅川禾听见了西洋老翁略带疑惑的嘟囔声:
“雷池?怎么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