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林外官道之上,一名灰衣道人拦在了胡往之归家必经那条石子小径前。
道人沉默不语,手中虚握着的三枚铜钱不停摇晃,传出声声脆响,而目光始终紧盯着眼前的少年。
斗笠下露出的那双淡泊一切的眼眸让胡往之的身体本能地战栗着。
这些年虽未经历生死拼杀,但走镖难免会和人交手,积累下来的经验催促着本能不停向他的大脑发出警告:
赶紧跑,自己绝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
但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选。
镖局众人的反常,陌生女子的提醒,来时路上的血迹,身前龟甲的示警。
此刻,一声声模糊的杀声与话语不断地从林间。
胡往之还记得,自己儿时模糊的记忆里曾经有个家,高门大院,院子里只有一颗很高很高的大树,空旷的很。
尽力回忆时,也偶尔也会在夜里梦到,可脑海中的景象却只剩下一场大火。
后来,关于家,他便再没见过。
往后的记忆里,只剩下义父那张有着刀疤,却也不怎么吓人的脸庞。
起初那张脸时不时略带伤感,可随着自己渐渐长大,那张脸上的笑容也愈发明朗。
他也曾迷茫过,到了上学的年纪,自己每到一个学堂总要和那里的先生问上一句:
一个人,为什么会没有家?
但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再后来,自己和徐不二一同进了东阳书院,那里面的教书老头说:人皆有归处,何处安心,便是家。
那天起,他便知道。
那个人,就是家。
这是他在世间最在乎的东西。
而眼前这条路的尽头,那个教他养他的亲人可能正遭受威胁。
所以,今夜哪怕自己注定要与他共死,也是理所应当。
长刀出鞘,胡往之双手执柄,压低身子,脚掌在泥泞的地面上踩出了一洼浅坑。
“让开!”
道人毫不在意胡往之的示威,手中铜钱抛起落下,掷出最后一爻。
看着铜钱显现的卦象,道人暗暗叹息。
下震上乾,天雷无妄,看来天意难违。
“小友,听贫道句劝:此行有失,不可妄行。唯守本心,方可解此劫。”
“前辈既不肯让路,那就休怪晚辈失礼了!”
没有一句多说,胡往之紧了紧握着长刀的手,一个箭步近身长刀便是照脸劈去。
而道人却是轻描淡写地挥一挥长袖,浑厚的气劲卷起雨水如同石子一般砸向胡往之。
水滴破裂,其中蕴含的劲力迸发而出,将劈向他的长刀连同胡往之的身子一并荡开。
看着倒在泥水里的少年,道人捋了捋微微泛白的山羊胡子。
“尚有些本事,可惜方入「潺流」根基不深。小友,你过不了,回头吧。”
但此刻的胡往之已听不进任何言语,杵着长刀撑起身子,再次挥刀,没有丝毫犹豫。
“让路!”
道人见状也只是微微侧身躲过,手指顺势勾住胡往之的衣服边角,轻飘飘地一拽便又将其扔回了原地,接二连三的冲击让鲜血渐渐渗出口鼻。
可胡往之再次撑着身子爬起,脚步仍要向前。
“啧......”
道人微微咋舌,心中实为不忍,但身子依旧挡在小径前。
大雨中,二人一来一往地拉扯着,寸进不得。
只是少年的出刀愈发无力。
恍惚间,胡往之已记不清究竟是第几次被扔回泥潭。
抬手挥刀从起初的周身震痛,直至现下四肢躯干彻底麻木。
又一次的倒地起身,胡往之已不知脸上混着的是泥水、雨水、血水还是泪水,只觉眼前发昏一片模糊。
胸前那片龟甲的示警已从起初的温热变作滚烫,在雨中生生将他的心口灼成一片焦黑。
可少年依旧提着刀,又一次凭着本能,朝着自己熟悉的方向走去。
看到那块漆黑的龟甲,道人心头一惊。
少年踉踉跄跄再次地走到了跟前,他也不再出手,只是一手扶住肩膀便将其挡下。
“何苦执着?”
胡往之凭着仅存的气力开口答道:“他......是我父亲!”
道人眉眼微颤,只听得身后远处的院落中杂乱声渐隐,原先那两股强大的气机此刻也已尽数消弭。
“罢了。”
见少年仍然不改心意,道人自觉在拦也无意义,伸手抓向胡往之胸前的那片龟甲时,其上的炽热已然散去。
可正当道人的手指即将触到龟甲之时,它已深深嵌入了焦黑的疤痕,正缓缓陷入血肉之中。
“「洛书」有灵,趋吉避凶,然今日之劫生于人心。小友违天命以驯之,融入骨血,此亦天命也。”
而后,道人拂袖侧身让开道路,接过一捧雨水,凝作冰砾甩手飞出,没入了胡往之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