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的葬礼,在京师也算得上是风光无量的。从张老太太收棺入殓那一刻,这座富丽堂皇的王府别院终于洗净铅华,以一身的素白示人。
一时之间,张府里丧仪焜耀,宾客如云,人们往来招呼,嗟叹羡慕,拈酸吃醋,殷勤作揖,赔笑奉承,融洽的像是一场喜宴一般。
唢呐声已经吹得嘶哑,孝子贤孙们也极尽全力在人前诠释自己对逝者的深情厚谊,哭的呜咽婉转。内中有一干瘦妇人哭的如歌如泣,几乎要将喉头凝着的一口气就此吞下,随往生者一道一命呜呼一般。亏得是有人拉着扯着,想办法去宽慰,才勉勉强强去了耳房休息,喘息片刻。
张书倩被这出闹剧给吸引了注意力,扶着灵柩直起身子来向外探看着——“呵!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她呀!”眼底眉梢尽是不屑,冷哼一声跪回原处。却不曾想对上母亲嗔怪的眼神,慌忙顺从地低下头去“娘......”
“娘有些口渴了,你陪我回房里喝口水罢。”说着素琴拈起一张草纸来放在火盆里烧净,再三磕头才起身携着女儿向后院走去。
母女俩一前一后的走在迂回婉转的画廊里,早春的风将回廊上的素练吹的起落卷舒,前院热闹鼎沸的声音遥遥传过来,只觉得恍如隔世。
“娘......”书倩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
“嗯。”素琴应了一声,仍旧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你说,祖母去世后会去哪里?”她天真的发问让素琴无言以对。
素琴停下脚步,回头地看着自家女儿,满脸的无奈。
张书倩的身量愈发长高了不少,出落的亭亭玉立,只是在她白皙匀净的面庞上再也寻不到当初的乖顺谦和的神色了。她问出的问题是那么的高深,素琴也没办法为她一一解答。想到这儿,她心里涌上了难以抑制的失落,这份失落在心底里荡来荡去,随着心脏收缩喷张,有一种类似分娩发作的阵痛。人的一生,会和自己的母亲有两次分离的。第一次是出生,是肉体的分离。从母亲的身体里脱胎出来,呱呱坠地,旁人都在为新生命的降生而开心时,只有那个给他血肉的女人独自体味怀胎十月后巨大失去。第二次就是在孩子独立,是精神的分离。终于有一天,孩子长大了,他好奇地张望着外面的世界,从自己为他成长营造的安全小天地中缓缓走出,母亲只能无言地站在窗沿下,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素琴那句“人死灯灭”如千斤,她含在嘴里,始终无法吐露。
“祖母最喜欢看大戏了,我记得,有一次看完社戏夜就很深了。我们坐船回家,船在水上就飘呀飘......有时候船底撞在水里的礁石上,发出怪响。我吓得缩在祖母的怀里,祖母也紧紧抱着我,和我说......”倩倩陷在过去美好的回忆里无法自拔,嘴角也挂起了笑意“和我说‘别怕,祖母在呢!’”话说道此处,她眼泪已经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
“你祖母读过书,她说有,那想来是有的。”素琴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一个台阶下了来,她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温柔都看着张书倩。
“可是学校的先生说,这些鬼神之说,不过是封建迷信。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张书倩话锋一转,噎得素琴无言以对。
“想来......先生是没遇到过吧?”素琴犹犹豫豫,左右为难,她把女儿叫回此处,不过是想避开人群教育她要谨言慎行,不可在背后议论长辈。没想到此时被女儿的问题难住,下不了台面,如芒在背。
“如果真的有灵魂的话,祖母今天就能看到与她不睦的致庆嫂惺惺作态的样子,那她肯定会倚着门框破口大骂,而不是让她在我们家院子里哭天抢地,反落了个孝顺的好名声,为人称道。”倩倩气鼓鼓地说着。
“葬礼本就是这么回事。”素琴也不着急回答她的问题,找了回廊的栏坎坐下,缓缓说道“为了给旁人看,看我们家的实力,叫人不敢小瞧了咱们家;为了给别人看,看他的孝心,叫人明白他识利懂礼;为了给子孙看,清流家风代代为继,传承不息。”清芝缓缓解释道。
“您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让别人看。人一世,为什么不能活自己,为什么要活别人!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台上的戏子,为什么都一个个要带做戏给别人看!”显然张书倩是听不了半句这样的话,很是愤慨。
“君臣父子,自古如此!”素琴反驳道。
“难道我们一辈子只能虚伪的活着?活在别人的口中?如果真是这样,我宁可从此不读书了,反而落个自在洒脱!”此时的张书倩咄咄逼人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丝毫退让。
“当然不是!”远处传来张沣源的声音,打断了母女俩的争执,上前握了握素琴冰冷的手,道“素琴!你且去前院招呼客人。”
“爹?”张书倩这才从自我的小世界里出来,面对着这个鬓角渐白的老父,有些张慌地左顾右盼。
“倩倩,你刚刚和你母亲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张沣源一面说着,一面坐到素琴刚刚坐的位置。
“唔。”张书倩没有反驳,低着头没有和自己父亲对视。她心里不服气这个被外界说是“汉奸走狗”的人,但这人又是自己的至亲,是生她养她的人,她还无力去对抗。
“父亲送你去学堂,你能学到和家里不一样的东西,看你有长进,为父心里很是慰藉。”张沣源爽朗一笑,并没有责怪女儿刚刚的“悖逆”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