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猎猎作响,已有两个钟头。
天黑的时间比纸女估算的更早,五点二十分左右,太阳已逐渐落山。因为电路老化与深山的蚊虫,灯光时明时暗,每隔一段时间便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相水微微抬头,几分钟前还是一只不消停的绿豆苍蝇,这会儿就变成了硕大臃肿的飞蛾,正牟足了劲儿决心撞破灯管,恨不得钻到灯丝儿里去。连撞了三两次,它就昏头昏脑,从外灯管掉到了地面上,翅膀和肥硕的身躯一起抽搐起来。
相水看了片刻,从床上离开,靠近那只飞蛾,蹲下观察,才知道它本来就要死了,而非是因为撞灯撞得头破血流——他早就说哪有动物会真的扑在什么火啊光啊里烧死,这又是一个佐证。
圆珠笔在纸张上图画的声音簇簇而响。他回过头,看着桌边奋笔疾书的谭玉台,沉默了半晌,随手揪起还在挣扎求生的飞蛾的翅膀,向桌边走去。
“你还会画这个呢?”相水低头看了看本子上的东西,那是两道没被补完的符。
“最大限度只能这样。这日记可能还有下半本……这咒还有下半段。”谭玉台自言自语道,因为光被相水的影子遮了大半,才抬头望过去:“怎么了?”
“送你个东西。”相水说着,将那只半死不活的飞蛾丢在桌面上,腹部流出的浆液抹在日记本上,他好整以暇地观察着谭玉台的表情,很快就对他波澜不惊的脸感到了厌倦。
“有什么想法吗?”他移开脸问。
“这里的虫子的确很多。”谭玉台回答,他提着飞蛾的翅膀,将那已经不再动弹的身体放在桌旁,露出下面被弄脏了一块区域的日记本,虽然它原本就布满了陈旧的血迹和油污,“我们在田野里找到了一间房子,规模比正常抽水泵的临时点要大,里面有一些生活用品、食物,以及睡觉的床。我们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遍地都是蝉蜕。尽量清除障碍后,才在里面找到了这个。”
“这么说,日记的主人是一位遗世独立者。”相似笑非笑地盯着窗口,玻璃中反射出谭玉台坐在桌边的背影,以及他自己的面孔,“你觉得他死了吗?”
“没有,他只是离开一段时间。”谭玉台说,“我们没有找到尸体,除非蝉蜕就是尸体。但这毕竟不现实。你看过内容了吗?”
“当然没有。”相水毫不犹豫地看向他,说实话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让他挺恼火的,只不过他想了两三次,谭玉台的确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冒犯举动,他才勉强压制住那点不满,以强迫自己忽视下午的那些小插曲,“你应该知道,我本来想留蓝芝芝在这里的。”
“你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明知故问,他能打十个江采。”
“可是蓝芝芝不太想留在这。”
谭玉台慢条斯理地翻开日记本,注视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日记没有署名,第一二页都被撕毁,从第三页开始,龙飞凤舞,简繁交织。显然这本日记的主人有一定的文化程度,但在这个年代,哪怕是湘西,会写繁体字的人也已经不多见了。
“他很信任苏沉云,因为苏沉云救过他的命。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会保证所有信息都是苏沉云第一个知道,然后由苏沉云发布命令,他去执行,这就是他最喜欢的方式——苏沉云做统帅,他做军师,找一些不那么聪明的人做先锋官和游说者,江采和荣同济就是这样的位置。”
相水说:“你把他们当傻子。”
谭玉台抬起头:“我没有这么说。只有江采不知道,荣同济却很清楚这种模式,只不过他默认了这样得到的更多,因为他不是一个进攻性质的人。你知道吗,其实你在蓝芝芝眼里和江采的区别不大,甚至比江采更好用,他是一支蜡烛,你是一把刀。”他垂下眼,看向已经死去的飞蛾,“必要的时候,蜡烛可以和飞蛾一起熄灭,刀却只有折断的份。蜡烛灭了可以再次点燃,刀断了就只能丢掉。”
“我不喜欢说话弯弯绕绕的人,因为我听不懂。”相水冷冰冰地说,“就算我听得懂,也可以随时谎称听不懂。除非你有足够的理由,否则我会选择一些比较极端的方式。”
“为什么?”谭玉台反问。
“因为你什么忙也帮不上,”相水诚实地掰了掰手指,算起数来,“头发太长,比较碍事;细胳膊细腿,力气不够;不爱说话,说出来的我不爱听;不该你说话的时候你乱说,我嫌你烦;表情不多还说话弯弯绕绕的,自以为明白人性,可是我不喜欢城府深的人。”左手攥成拳头又松开,相水微微一笑,“说得够明白了吗?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喜欢你,你可以想想办法,让我对你改观。”
“不用了,”谭玉台说着将日记本挪到他眼前,“比起对我改观,你该看这个。”
相水从善如流地看过去,用扁平的声音念道:“——玉霓今天又托梦来了,元宝有到胸口高了。从玉霓死后,元宝总会做梦,他的命这么苦,没有了妈妈。每次睡醒想到我做过的事就会大哭一场,狠狠打自己的耳光,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
一个自然段念完,他轻撩眼皮看向谭玉台,后者点了点头,靠在椅背上说:“玉霓,你的魂灵看到这一幕,会感到欣慰吗?很多个晚上,我都想到你曾经的样子。你发着光,好像月娘娘的女儿。我不知道,你现在成月娘娘的女儿了吗?你在天上看着我们……每晚都来。玉霓,我对不起你,但是行缮,我得为行缮。”那清晰而平缓的声音忽然停下,答案很快就呈现了:“你已经见过行缮了?”
“我去刘行缮家转了一圈,我下午就说过了。”相水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只不过没说名字。”
谭玉台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继续念道:“今天是第一天,我牙关打颤,好像在雪里,无论怎么烧火都暖不过来。我听到你来了。走路时候有铃铛的声音,有风。我听到你的指甲,你的哭声。我好冷,玉霓。我的骨头,我的肉……像冻僵了。”
“你看到了吗?我的手开始烂了,生疮化脓,烂得见骨头了,骨头里是虫子的孔,我看到它们在血管下面爬……我只好一条一条把它们扯出来。玉霓,我知道你恨我,我对不住你,但为了行缮。”
屋子里变得很安静,除了屋外的风声和撞击灯管的昆虫以外,只有他的呼吸和谭玉台念书的声音。他的嗓音有一种特色,一切文字从他嘴里吐出后都会镀上奇怪的能力,要么变真实、要么变温和。
可这篇日记的底色并非暖色。
相水仍旧端详着他的表情。仿佛学生时代念着课文那样,谭玉台似乎只是将读日记当成了一段任务,正在良好的完成它。
“我的骨头开始被虫蛀了,肉也坏了,我终于知道他说的臭味是哪来的,那是因为我开始烂掉了。我每天睁开眼,第二天第三天,第九天第十天,都没有区别,只是越来越疼,越来越冷。我开始不能走路,眼前红彤彤的,听到肚子里在叫在咬的声音,好挤好挤,除了我以外,身体里还住了别的东西。我要去看医生了,玉霓,昨天做梦,我在医院里看到你了,你怀着孕,说要给孩子起名叫元宝。”
日记到此结束了。
谭玉台将本子重新转到相水面前。
那一页的最后,涂抹着几只形状奇怪的鬼画符。相水认不出它是什么,却可以认出它下面的两行字。
杂赋流形,和吐明庭;
顶戴三翎,耳火一名。
谭玉台说:“譬如是我念这篇日记,也许我的情绪会不大一样。可如果是日记的主人呢?”
相水并未避开这次对视,“比如?”
“对未知的恐惧,对杨玉霓的愧疚,对身体日渐崩溃的悲伤?”谭玉台停滞了片刻,忽然有些轻松地笑了,“当然,也可能是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