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聋大年,和师父,霉豆腐,据说在民国年间一起当过土匪,还干过惊世骇俗的大买卖,大约一九二三年的三十晚上,诨名聋大年和雅号霉豆腐的两个穿黑马褂的年轻人,人手一把德国盒子炮,踹门而入,乱抢打死长坝吴家坐在八仙桌上首正在过年的国民党保长,保长白天干宝赢了一个土匪头子的八根大黄鱼,除夕晚上便遭到枪手刺杀,因为发生在春节前夜,影响惊人,以至在长江中下游的江北地带流传至今一句脍炙人口的歇后语,三十晚上冲倪昌宝——干了件毒事。
我问女青年有没有听过这个歇后语,女青年说三友足道的技师杀了猪肉贩之后,太白镇上,人们常常随口掼出这句话,在太白方言里,毒和德,发音一样,以至于女青年在学校课堂里听到老师提起德国,女青年就瑟瑟发抖。初夏的长江风,驱散了公共厕所里四处弥漫的企图压制尿骚的樟脑丸的气味,女青年拿起拖把,敲了敲男厕的门,朗声问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人是有的,是一九六五年的一对死人,我必须要称其一对,纵然是一男一女,我见到他们的地点,就是他们私奔的终点,一个悬崖的崖壁底下,人们常常豪言壮语,要浪迹天涯,其实天涯不在别处,就在两颗相爱的心里,心之所驱,魂之所往。师父开膛剖腹,我扒出五脏六腑,师兄千缝万纫。这是一个叫鹤毛的地方,有山有水,我们从山上采集牛筋草,车前草,益母草,从水里砍伐高的,矮的,不高不矮的,三棵水杉木,草,用以防腐,木,用其担尸。男尸和女尸的脸上分别用浆糊粘贴一张符咒,四条上肢牢牢地,两前两后,被麻绳捆扎在木杠上,等一朵云彩,完全遮蔽了月亮,师父敲响赶尸阴锣,引尸在前,我和师兄担尸在后,师兄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赶尸,知道我多少有些恐惧,故意让我担前头,她殿后。
尸体也有走不动路,走累的时候,从鹤毛到遥远的十亩八,路迢水远,只要师父听见师兄说,翅膀硬了,师父敲响赶尸阴锣,杀死一条鲤鱼,祭鬼,皎洁的月光下,我不止一次看见,被杀死的鲤鱼,在山谷的小溪里摇头摆尾,潜水隐去。
白天,我们躲在土地庙里歇乏,不时,赶一赶尸臭招引的苍蝇,爱情是香的,殉情是美的,但直钻毛孔的腐朽难以抑制,一刻不息,师父和师兄早已习以为常,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树高万丈,叶落归根,人们以为往天上走,一直走,就会走到天堂,可是人们错了,通往天堂的路,并不是往上走,因为没有那一棵树,可以长到天上去,即使万中无一的幸运者登上了人生巅峰,树冠,也依旧离天堂十万八千里,连一朵云彩都摸不到边,可是归于尘土,就会新生,新生之前的日子,都身处天堂。
人间有天堂,天堂在人间,如果风把叶子刮去远方,赶尸人负责完璧归赵,不辞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