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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一章

“加林,你倒是说话啊!我等你话呢!”巧玲把他从愣怔里惊醒过来。

“我能问问她找我有……有啥事么?”高加林试探着问。

“见了你不就知道了。”

“这合适嘛!马栓,还有你爸……”高加林小心翼翼地担忧着。

“高加林,马栓可没你那么小心眼,你和我二姐的事都过去多年了,别想那么多,就当一个村的邻居相处就是了。”

高加林禁不住一阵脸酣耳热。

“我二姐找你有正经事,你可不能缺诀窍耍二杆子,想好了再说话,不能由着性子顺口胡诌。”

高加林虽不知道巧珍找他有啥事,她毕竟还有见他一面的意愿,至少说明巧珍对他并没有深恶痛绝的怨恨。巧珍嫁给马栓,他有万分的不舍和遗憾,为了减少痛苦,他一度极力排斥过已死爱情的神经性脉动,但否认不了巧珍的温情让他受伤的心得到过很好的医治;也否认不了有想见巧珍的冲动。

“嗯,我知道了。”高加林尽力用平静的口吻掩饰着忐忑不宁。为避免被巧玲看出他的失态,他接着说:“咱回吧,起风了。”

他真的不想停留太长时间,让村里人看见,说不定又要流出多少个版本的传言。

“我二姐在我家里,你在哪里见她?”

高加林停住脚步,慢慢转回身子,嘴唇张了张,像要说什么,可又什么也没说出来,便急匆匆走了。

“这人真是的,还神神怪怪的。”巧玲嘟哝着也回家去了。

吃过晚饭,风倒是停了,却飘起了小雪。

高加林收拾完一圈家务,喂上猪羊,看女儿开始写作业,轻轻出了家门,往村头庙前那棵老椿树走去。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雪粒酥酥的落地声。

老椿树还孤独地伫立在那里。高加林心里不禁弥漫起片片絮絮的悲凉。老椿树曾见证过他和巧珍多少次柔情蜜意的幽会,偷听过他们多少爱的絮语和海枯石烂的誓言。

他相信巧珍能猜出他的用意,无需直白地告诉巧珍在哪里相见。

远处的高家村显不出一丝灯火,几声犬吠更显夜得幽深、旷野的荒凉。

通往村里的简易公路上,一个越来越大的黑影向这里走来。巧珍!是她!

巧玲回家后把见到高加林的事说给了巧珍,还说到他的怪脾气。问他在哪里见你,也不回话,谁知他乐不乐意见你。巧珍只是说:我知道他在哪里等我。巧玲问她: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巧珍平淡的拒绝了:不用,又不远,一会就回来。

没多长时间,寒风就把巧珍连同遥远又切近的记忆一起送到面前。

他怎么也无法用心平气和的心态坦然自若地面对巧珍。虽说过了这些年,见到她还有深重的负罪感。起伏不定的心神让他无法以平和的心态清晰的逻辑和她交流。鹿撞胸脯的心慌扰乱了哪怕组织简单连贯语言的能力。既熟悉又陌生的巧珍让他进退失据手足无措。见面前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话语,在见到巧珍的霎那间便散乱无序地阻滞在喉咙里,憋闷在胸腔里;酸涩的情绪湮塞着急欲倾诉的万语千言;巨大的喉结急速地上下滑动,发出一阵“咕噜”声。

剪掉了大辫子变成“短盖帽”发型的刘巧珍,也剪断了高加林很多感情的延续。望着眼前的巧珍,除了呛肺烧肝的懊恼就是止不住的泪水。这个曾抚慰他内心创伤,在消沉颓废日子里给他鼓励的人,和他没有一丝关系了。齐耳发型明确昭示着她早已嫁为人妇,过上了婚内的日子。扎两条大辫子的巧珍固执地定格在记忆里,那个巧珍才属于他;眼前这个“短盖帽”是马栓的。

人在咫尺,心却千里的陌生已攒眉上心。错过就是永远,想回头早已山重水复。

“加林哥!”还是巧珍先开了口。

高加林一哆嗦,称呼没变,却明显感觉出两人生命中的另一阶段。这个听了曾让他心神俱痒神智迷离的称谓,现在却有了若即若离飘忽游移的失真与陌生。有难掩的亲近渴望,又有不得不保持距离的怅然。春风虽欲重回首,落花不再上枝头。一切都过去了!

万爱千恩,新愁旧憾搅混成的酸涩辛辣,怪味四溢横流在五脏六腑。他竭力约束着即将冲破理智的情感浪潮,平抑着急促的呼吸。

多少年了,巧珍又一次近距离地站在这个和她有着不同世界的人面前。她对那个世界有强烈的崇拜,并有迫切加入到那个世界的冲动。为了尽快融入他的生活,她抛弃了传统的观念和习惯,逼迫自己竭力适应他的好恶:在硷畔上刷牙;用香皂洗脸;和他一起在稠人广众面前骑自行车去县城买漂白粉;昏天黑地里跟上他在野地里胡逛……

虽然夜色昏暗,借着雪的回光,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个头发蓬乱、衣服灰败、脸色晦暗的庄稼人,和那个精神饱满、光彩照人、心气十足的教书先生连在一起。无情的生活把一份原本美好的记忆生生打碎在本就珍惜美好的人面前。

高加林和自己已无任何关系,怎么还是见不得他忍受煎熬。如果说当初是高加林英俊的外貌优雅的举止激发了她的爱情;现在他的落魄又引起了她想与高加林患难与共的同情。

她已默认,自己改变不了对高加林一厢情愿式的多情,这种不可救药的病态心理一直伴了她这么多年。没办法,她是个把感情赔光也回不了头的人,用真爱和初恋陪伴过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忘记呢?在生活中她是马栓的婆姨,要尽一个婆姨的本分和义务,但在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高加林依旧是那个醒来后想到的第一个人,睡前想到的最后一个人。难言的遗憾、心中的痛是必须忍耐的,毕竟他们之间已没任何资格关心对方了。

当两个人沿着同一条回忆之路一直溯源找到痛苦的根源后,两颗心在相同心境下竟交织出了淡淡的甘饴。两人不仅见了面,还能心有灵犀地相会于这个彼此熟悉的地方。

一阵凉风拂面把高加林从乱糟糟的思维里拉出来。还想那么多干什么!两人早在几年前就结束了。头脑冷静下来,就想急切知道今晚见面的目的。

“巧珍,我听巧玲说你找……找我有事要说。”从知道巧珍要见他开始,他就一直猜度,有什么要紧事值得让巧珍冒着滋生风言风语的风险单独见他。

“加林哥,你为啥不答应再去教书?”

高加林心头一热,被自己伤的创巨痛深的巧珍,还在记挂着他的前程。巧珍对他披心相付的爱情,得到的是佛头著粪般的羞辱。眼前这个女子对他是怎样的痴心啊!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高加林嗫嚅着。

“咋回不去哩,高明楼不是让三星找过你吗?我知道是你拉不下脸,怕村里人笑你在高明楼眼前低了头。这事关你的前程,可不敢为脸皮逞强哩。”

巧珍向前跨了一步,几乎到了他眼前,直直盯着他,急切地规劝着。回头草下眼食难以下咽,饭吃饱了,人却活低了,她知道这种以尊严换生活的交易,心气硬的高加林是很难干出来的。

巧珍猜的不错,高加林之所以不答应这事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不过他还是顾左右而言他地辩解道:“我大我娘年龄都大了,家里就我一个壮劳力,我实在静不下心盛在办公室里不出山,任两个老人在地里操磨。”

“加林哥,你哄我哩,这满川的人谁不知道,艾菊花干农活一个顶你俩。再说马店小学离你家又不远,一早一晚两头找找功夫,外带星期六星期天,有多少活你干不完。还有,真正大忙就那几个农时,误不了你教学吧。”

高加林猛然明白过来:在一个精通农活并一直生活在农村的人面前用农事的借口遮掩不去当老师的顾虑,是多么愚蠢。于是他说:“一个高明楼就能让我上下两个来回的民办老师,想想就心寒,我不想再做他手里随意揉捏耍弄的软面团了。”

“你这是在和高明楼赌气,”刘巧珍轻叹着,“其实高明楼心里也一直觉的亏欠着你,就是他让我来劝你再去教学的。我想,往后他不会再整造你了。你看这几年高三星把娃都教成了些啥嘛,谁不为娃们可惜。”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离开谁不行的事。等教管办派个公办教师过来,那可是正宗科班出身,比我这个土包子师傅强不是一点,那才是娃们的造化和福气。”

“加林哥,还是再想想吧。真眼热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总能把无聊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把这些教给娃们不好嘛!”

一阵沉默后,高加林想岔开话题,便问:“我听说你也开始学文化了?”

一个轻松的话题舒缓了凝重的氛围。

“嗯,得亏是跟儿子学,要不就羞死了,挺大个人跟着个碎脑娃摇头晃脑地念:人、口、手。水、火、风。”说到这里,巧珍脸上有一丝甜甜的苦笑,“我实在受够了不识字的苦了,马栓和我一样,一对睁眼瞎。好歹儿子进了学堂,眼前有个方便的小先生,能学多少算多少吧,往后没文化在门外立不住。”

说到这里,巧珍好像想起了什么:“你看我和马栓没文化,给娃取个名字都给人耍笑哩!”

“不就个名字嘛,哪有那么多钩杆!”

“学校里那些怂娃把马栓叫拴马,把儿子马忠叫种马,我娃回家就嚷嚷着改名字。”

“嘿嘿……”高加林下意识地干笑了两声,“是不好听……不好听。”

“马栓可说了,让你给娃另取个名字,你好好想想,过几天让巧玲捎给我。”

高加林看着因不识字造成的不方便而痛心疾首的巧珍,好像开始明白了她对自己爱的那么深那么真的原因了。

“巧珍,等你有了文化也许你就明白:有文化的人不一定比没文化的人干净。”

巧珍愣怔了一会,似乎品出了高加林这句话的用意。

“加林哥,过去的就忘了吧。咱的路都还远着呢!我从没怪你什么,我知道你当时挺难的……”

又一阵沉默。风凛凛雪漫漫,冷的彻骨,冷的震颤,冷的孤绝!

该说的都说了,巧珍觉的放下了一份责任和牵挂,剩下的就由高加林做决定了。

“加林哥,我该回去了,雪下的太大,你也早回吧!”

高加林点点头,还能说什么呢。面对拼着最后一点恋情的余温也要来温暖他生命的女子,除了满心的感激还能有什么呢?

巧珍背转过身没走几步,高加林喊住了她:“巧珍,你娃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马骏驰吧,像骏马一样奔驰!记住了吗?”

“马骏驰……马……骏驰,这名字响亮,”巧珍念叨了两遍,回转身,“记住了,马骏驰!”

“回吧!回吧!”高加林向她挥挥手。

伴着脚下积雪的呻唤,巧珍的背影渐渐远离了高加林的视线,两行脚印模糊在了通向村里的小路上。

心长话短的会面结束了,绵绵思绪却抽丝不断般扯拽着彼此。

漫天飞舞的银白充斥了天地空间。巧珍回眸告别的模样隐入一片洁净冰莹的世界里。雪花用独特的温柔抚慰着告别后的伤感。高加林冰冷的心情被寒风裹挟着,缠搅着翻卷着,最终被撕得粉碎扬散在空中,瞬间被吹的无影无踪。

曾经的一对恋人,如今聚散匆匆再无双影,唯剩一腔凄凉。

无尽的人间惆怅伴着沸反盈天的飘飘大雪,落在地上也落在心上。清森森白皑皑的雪地上,游移着幽灵一样形影相吊的高加林。他像个蹩脚的独角戏演员孤独地置身于色调惨白阴森的舞台上。

荒野影只,寒雪凝辉,一只高渺旷远的孤鸿伴着哀伤悠悠远去。

高加林像被抽掉了筋骨,双腿无力地瘫软下来,脑袋缓缓插在雪地上。脸在融化,雪却在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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