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阳光透过树枝罅隙，把形状各异的光斑映晕在巧珍脸庞。她的神态里揉进了不幸带来的伤感，尚未完全苏醒的慵懒还掩盖着她麻利快捷的生活习惯。

她起来时，马栓还闭着眼睛仰躺在炕上。她无法判断马栓是睡着还是醒了正在闭目养神。她把眼睛的余光滑过马栓的脸，那眼角分明还有未干的潮痕。她理解马栓的心境：这样“时时炕上观屋顶，日日窑中看斜阳”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啥时是个头啊！

不过手板粗糙的女子有着细腻善解人意的心地，任凭情绪的狂涛在心中汹涌；思想的风暴在脑海里狂飙，在马栓面前却不露半点声色。实在控制不住，便早早在院子里的枣树下静静发呆。

马栓出院有七八天了，医生的结论是:手术还算不错，静养一段时间就能下地，不过今生离不开拐杖了。身体进入恢复阶段，在医院还是在家里区别不大，从照顾病人方便的角度考虑，回家更有利，还能省钱。

在马栓的坚持下，最终选择了回家静养。若有不适，再去医院复查即可。巧珍和家人都清楚：家里的顶梁柱要借助拐杖度日，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公爹公婆整日唉声叹气以泪洗面。热心、知礼、爱助人的马栓牵挂着全村人的心，乡亲们带着满满的心意和礼品来到这个前些日子还富裕殷实充盈着祥和温馨、现在却弥漫着落魄途穷气氛的农家小院里，以农村人特有的朴实真诚表达着问候和关切。他们留下满窑满院的惋惜同情后便纷纷离去，可对这个即将陷入困境的家庭又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呢？

出院的第一天，马栓趴在她腿上哭了很久，为不争气的身子；难料的人生劫难，也为这个即将陷入窘迫的家庭。巧珍强压着内心的悲苦，抑制着快溢出眼眶的泪水，像哄娃一样宽慰着孩子般的大男人。

相较于马栓全家人的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她爹刘立本倒是冷静的多。前两天她爹刚来过，私下里对她说：所谓的不能活来到身边时，不过是命运逼你换种活法。现实已无法改变，只能顺势而为，再难，日子也要过下去。马栓的腿坏了，就把他的手利用起来。我思谋着把马栓爹妈家里闲置的两孔老窑利用起来开个代销点。这马店村七八百口人哩，平日里的日常开销都跑城里去了，多不方便？这么多人的日常交用不是个小数目，只要做到物美价廉，不愁销路。这事宜快不宜慢，当下经济社会，人的脑瓜子越来越灵光，你知道有没人也盯上了这一漏门。落在后面就被动了，先入为主是买卖行里永不过时的铁律。你们想好了，过些日子我来帮着收拾收拾，尽快开张。

在这一点上，巧珍倒是挺佩服她爹，不愧在买卖行里摔打了这些年，眼光鸡贼又老到。他不仅给女婿指了条道，也给巧珍作了打算：时下咱这里都拉上了电，往后这机械动力就是大方向，用了多少朝代的石碾子石磨这些古董玩意也该退休了，村里的婆姨们有多少好时月都消磨在这碾道里磨道里。你们家这样宽敞，在门外硷畔上盖两间房子，安上钢磨，加工面粉棒子面，也是笔不错的收入，这营生早上、晌午、晚上都能干，不耽误地里的活计。唉！我这是老了，要是往前倒二十年，有时下的好年景……嗨！说这些没用的干啥哩。

巧珍用这些尚处在打算阶段的规划宽慰着马栓，又有谁能理解她连绵不绝的苦楚呢。

巧珍伺候马栓吃过早饭，便坐在炕上给马栓做腿部放松按摩，这都是医生交代的，不管能起多大作用，她都遵医嘱坚持着，那都是看着表掐着钟点进行的。她宁愿相信自己的每一点努力都会对马栓的康复起到作用，即便不奢望有奇迹发生，只要马栓能舒服些。心里也会因每一点努力仿佛能让马栓更接近好起来的目标而欣慰。她边力道适中地按摩着边询问马栓有无知觉。

“娘！我回来了。”

巧珍扭头往炕前一看，儿子马骏驰站在脚地上，背着书包，怀里抱着木凳，满脸涨红，有些胆怯地看着她。

巧珍停住手，满脸狐疑地望着儿子。今天不是周日也不是节假日，儿子咋回来了，还跟搬家一样。

“儿子……你，你……这是……”

儿子把木凳放在墙边，摘下斜挎的书包放在上面：“爹，妈，我不上学了，我来家帮你们干活。”

“你说什么？”

巧珍急的鞋都没顾上穿，赤脚站在儿子面前，只觉血液猛烈贯头般晕眩，儿子也模糊起来。

“谁叫你回来的？老师知道不？”巧珍两眼紧盯着儿子，声音有些颤抖。

“我……我……自己……没和老师说，这是咱自家的事……”

“啪！”儿子的话还没说完，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了稚气幼嫩的小脸上。硬手掌与喧脸蛋相撞发出的脆亮响声把空气撕开一道清晰的裂缝，几个殷红的指头棱子凸起在孩子的左腮上。

“给我滚回去！”

巧珍声嘶力竭地喊着，连炕上的马栓都被她穿云裂石般的嘶吼吓的一哆嗦，他从没见过巧珍这样变颜变色的失态过。

马栓和儿子是巧珍生命的全部，马栓的现状几乎使她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信心，但在墨云接地的远方似乎还有苍色中的一线光明和一丝玄冥隐隐的希望，当儿子逃学引起她天地倾斜惊魂不定的慌乱，她刹那间意识到这一点点光明希望源于哪里。儿子如同一个放弃了阵地的逃兵来到她面前，顿时感到仅存的那点希望被连根拔起。她清晰地看清了往后生命的支撑是什么。儿子这个看似善解人意的举动，一下子抽掉了她的筋骨，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呆愣愣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快扶你娘起来！你个瓷脑瓜子，快……”马栓在炕上急的冲儿子直晃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