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妈那时离婚了吗?”付清丰知道在她还小的时候,陶侃侃的父母就已经离婚了,她从很小开始就一直一个人住。
“还没,”陶侃侃笑了笑,“但快了,那天是我十岁生日,我爸爸带我来的。他是一个很精英的爸爸,就像SUV广告里‘精英顾家好爸爸’一样。但那天他一身酒气,就坐在你的位置,一句话也不说。你猜发生什么了?”
“你爸妈吵架了?”付清丰试探着问。付清丰对于父母这两个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这个词自打他记事起就从他的词典里消失了。如果说有人可以被称作他的爸爸,那一定是孤儿院的院长吧。
“差不多吧,那天我很害怕,”陶侃侃说,“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就不敢说话,等到了顶点的时候,他跟我说,‘侃侃,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也不要害怕哦’。我一下子就哭出来了,我踢他踹他,他安慰我说只是开个玩笑。
但那不是个玩笑,我回家的时候,家里乱七八糟,桌子上还摆着我的生日蛋糕,给我准备的生日蜡烛满地都是,盘子碎了一地。我问他妈妈呢,他说妈妈不舒服,回老家了。他说完就去睡觉了,喝了酒的他鼾声真的很吵。”
“之后呢?”
“后来我就一个人摆了蜡烛,给自己唱生日快乐歌,吹灭蜡烛的时候我许愿妈妈明天就回来。”陶侃侃闭上眼,她没系紧的马尾辫散开,“第二天她也没回来,应该说后来她再也没回来,再后来爸爸工作原因要出国,我就一个人住。刚开始的时候,我很害怕,睡觉前要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我怕衣柜里会蹦出什么怪物,所以我睡觉的时候就面对着衣柜,一直盯着它直到睡着。”
“你……怕黑吗?”付清丰问。
“怕,那些天我睡醒的时候浑身都是凉的,我有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外面天黑了,我就害怕,所以我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放新闻联播,这样就没那么可怕。”陶侃侃出神。
“我也喜欢在八点的时候看焦点访谈。”付清丰认真地说,“那会让我有一种一天结束的感觉,就像……嗯……机械关机前的仪式……”
“可我讨厌一个人,”陶侃侃直视付清丰的眼睛,“我看新闻联播是因为我害怕,所以听着那些人念叨来自全国各地的新闻,我就好像能看到新闻里的人在我边上陪着我,这样我就不是独自一个人了,就没那么害怕了。”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付清丰不知道说些什么。
坐在电视前的孤单少女,每天晚上被孤独吞噬。这么多年她就是这么度过的吗?付清丰忽然想起来,初见陶侃侃时她认真倔强的眼神,那时肖经理调侃她名字里是侃侃而谈的“侃侃”,说起话来却笨拙地像个小学生。
果然女生都是会慢慢变得成熟的吗?这么多年后,她也不再稚嫩,变得可以看穿男孩的内心,像个熟练的心理医生。
“你知道我的篆令泉眼是怎么觉醒的吗?”陶侃侃忽然问。
“怎么觉醒的?”
“我觉醒的时候,没有失控,动静也不大,就是突然感觉到世界的声音变嘈杂了,房间里好像出现了爸爸妈妈的影子,他们像以前一样恩爱,会在沙发上打闹,做好吃的饭菜给我,那段时间我以为我疯了,出现幻觉了,我经常在客厅里看到人走来走去,他们不少是从我看过的新闻里走出来的。”陶侃侃抱着膝盖,蜷缩像只猫,“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的篆令。”
“泉眼还原出来的场景吗?他们都存在你的脑海里。”
“嗯,刚开始我不太适应,可后来我熟练地控制了篆令后,那些虚影都消失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似乎离不开那些影子了。那一天我回到家,才突然又明白原来我的家这么空荡,这么安静啊,安静到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必须开着新闻联播才能不害怕的时候……以前我回到家我都会说‘我到家啦’,然后我妈妈会围着围裙出来帮我拿书包,后来我也对着那些影子说‘我到家啦’,直到他们都消失了。”陶侃侃出神了。
那简直就是寂寞到让人叹息的场景啊,就像你养了一条听话的小狗,每天回到家它都会摇着尾巴扑到你的身上,你们这样相处了多年,直到有一天它去世了,你回到家再也听不到它吵闹的吠声,这个家里从未如此安静,一切都像是幻影。
付清丰忽然有些心疼这个少女,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浪漫的氛围可以随时升起,只要他微微俯身就能贴近那个女孩的脸庞,只要再进一步他就能给她一个巨大的熊抱,可他又小心翼翼地收回了这个心思,他不敢这样做,他在害怕。
付清丰害怕有一天他也会变成陶侃侃故事里的影子,在某一天离她而去。
如果多年前他没有觉醒,他就不会杀死自己最亲的人,他也不会走上这条道路,他要向神之血的诅咒复仇,把一切的来源斩断,那些摆布了他半生的宿命!
神!
这条路注定只能他一个人走,陶侃侃不是他,陶侃侃不用和她一样背负罪孽……她像个普通的少女生活就好了。付清丰失控过,这么多年他见过太多失控者的案例,那些平静的生活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永远撕裂,他承担不起再次失控的风险,只要他失控时陶侃侃不在身边就好了吧,这样她就不会受伤。
轿厢里沉默了很久。
“听起来很可笑是吗,”陶侃侃打破沉默,她理了理裙角,压在身下,“篆令觉醒后,它最大用途就是让我的家不那么安静。你能想象自己看着自己在家里走来走去吗?那些都是过去的影子,我用泉眼把他们还原出来。”
她吸吸鼻涕,突然笑了出来,“还挺搞笑,不是吗?”
付清丰也挤出一个难看到极点的笑容。他悲伤得嘴角向下,却硬要扯起腮帮子,笑得像个流泪的小丑。
“我明白你的感受。”付清丰轻声说。
付清丰低着头,在摇摇晃晃的轿厢里,他的睫毛投影在脸庞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陶侃侃忽然心中微动,眼前的少年就像悲伤的小狗,他的心那里缺了巨大一块,汩汩流着雨水。
夕阳已经全部落下。深蓝的天空下,sky ring的灯管打开,真像神明无神的瞳仁,审视世间万事万物。
这是陶侃侃第一次感受到夜晚的降临。有的夜晚降临是缓慢的,从橙色渐变到夜的深蓝色,有的则是阶段性的,从夕阳到漫天粉紫色的云霞,再趁人不注意夜晚降临,而今天的夜晚就像关闭了开关,深蓝色覆盖,一瞬间所有的灯光亮起,再次点亮天空。
耳边传来轻声的赞叹,他们在这一刻抵达了最高点。从这里可以远望到黄浦江和苏州河,城市都在脚下,色调是紫色的,蓝色的,偶尔黄色摇晃。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川流不息汇入看不见的支路。城市的声音交汇成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城市的上空。
陶侃侃看见付清丰眼睛里映着整座城市,她触电似的,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付清丰的手。
付清丰却猛地握住陶侃侃冰凉的手,他彷佛坠入深水中,焦急地寻找可以支撑身体的点,直至找到把手跃出水中,抬头后目光与陶侃侃相遇。
原来付清丰握住刀剑的手如此粗糙啊,满是厚厚的刀茧。
摩天轮缓缓转动,悬挂在转轮上的轿厢就像风铃轻轻抖动,灯光下映出男孩和女孩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