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是我的表弟,我特别喜欢他。
我俩相识的时候,应该都还是童年,最多只能算少年。那时候,他来我家玩。此前他一直在乡下,具体说来,是在乌江边生活,从未进过县城。总体来看,人的见识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由小到大,由窄到宽,表弟也是如此,初进县城的他,简直无法想象世间居然有这样大的城镇,很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意思。这样说还不太准确,年幼的他,心里大概还没有城镇的概念,只有寨子。他生长在村寨里,此前到过的地方,多是周边的大小村寨,最远可能也只到过乡里。那时的乡里,也就是个寨子。所以这是很自然的认知。因此才有下面他与我的经典对话。那天傍晚时分,我们已经吃过晚饭,正站在二楼上观赏小城华灯初上的夜景。看着看着,龙江表弟突然冒出一句:“老表哥!你这个寨子真鸡巴大!”我当场笑晕。其实也没笑晕,我甚至没笑,只是点头表示赞同。如果说县城是一个寨子,那几万人的寨子,确实很大。从表弟的惊叹的语气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生性直爽的人。老话有言:“从小看大。”表弟从小到大都是一个爽快的人,而且很聪明。这预示着他将来一定会看到更多更大的寨子。
然后就是在校读书,小学,中学,大学。表弟考上大学的时候,来我家报喜,父亲从手腕上把腕表取下来送给他。真让我吃醋。龙江一直很优秀,大学毕业后留了校。期间我曾去找他玩,把酒言欢,笑谈儿时趣事,笑痛肚子。那时年轻,精力体力特别旺盛,喝了酒后也要去做剧烈运动,八百米跑,一百米冲刺,真象疯了一样,爽!汗水从我们的脸上、胸前、背上奔流而下,痛快。紧接着又去打篮球,三分远射,又猛又准!带球过人,灵活机动!他甚至能扣篮!身材虽不是很高,但弹跳力和爆发力相当惊人。而且运动过后我们马上又去喝酒!真是疯狂。龙江年轻时是全市运动会十嘉运动员之一,田径厉害,篮球也打得好,体能超强,与职业运动员差不多。我玩不赢他。他后来又主动申请去了发达地区学习锻炼,开了眼界,增长了智慧,综合素质和能力得到很大提高。换句话说,在北上广转了一大圈,看遍了最大的寨子。再后来又回到学校,在更高层面上做管理工作。时光奔驰,一转眼,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再次见到龙江时,他已经是五十岁的人。精神仍然很好,但消瘦了不少,一问,居然得了糖尿病。现在每天都要吃药,下一步可能每天都要打胰岛素。回想他年轻时优秀运动员的风釆,令我难以接受。话又说回来,生病和衰老,本就是生命规律的组成部分,自然而然,也就释怀。表弟现在在大寨子里有车有房有工作,高级白领,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妥妥的成功人士。我为他感到高兴。
想起表弟,躺在床上的时候心里有千言万语,坐在电脑前又不知从何说起?我陷入了短暂的迷茫。重新抽丝剥茧地回忆我们的过往,心里不禁生出晃如隔世之感。那青春的笑语,那强健的大腿和胸肌,那永不言败的豪情,那奔腾咆哮的体能,那肝胆相照的亲情与友谊,那海阔天空的义气。一幕一幕地涌上心头,如同永不消失的电波。但是我无法把它们变成文字。此时此刻,我对自己的写作能力产生了很大的怀疑。那天我没问他还喝不喝酒,有病在身,他大概也不能豪饮了。我现在也很少喝酒,偶尔喝点,浅尝则醉,早已没了原来的豪气。龙江问我是否要喝酒?我确实有此想法,但要开车,就算了,以后再喝吧。想到以前我们真是把酒当水喝的人物,心下惨然。龙江是布依族,我是彝族,又是亲血表,一个是孃孃家的,一个是舅舅家的,年龄相近,已经多年未见,两个少数民族男人坐在一起几个小时,居然滴酒未沾,也是一个奇迹。龙江口才依然如故,能说会道,知识面广博。我本来话就少,心情又差,所以基本是听他演讲。看到他人虽然不再强壮,但精力充沛,我内心也感到安慰。人活一口气,精气神非常重要。人生嘛,困难和挫折在所难免,甚至灾难也会偶然降临,但只要精气神还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我说了这个意思,表面上是在鼓励表弟,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打气。与他的糖尿病比起来,我的灾难大概更大。聊了一会儿,他有事要忙,我也站起来走动走动,我的腰椎和颈椎都有毛病,坐久了很难受。这是乡间,我信步向一条小路走去,路边的玉米已经长得很高,比我还高,大概是杂交玉米,大都挂着两个挺大的玉米包,上面有红须,一眼望去,有点象无数直立的红缨枪,排列整齐,等我检阅。天气很舒服,多云间阴,不冷不热,偶尔也有点阳光和蓝天。于是我就一直走过去。路上没有人,除了我。路边间或开着一些野花,白色的喇叭花,一串串地盛开着,很好看。我停下来欣赏,真的很美。这种时候,人就会真实地感觉到自由的美好。你看,几朵生在乡间小路边的野花,也不管有没有人欣赏她的美丽,只是自顾自地尽情开放,把美丽绽放在绿树里、天地间,确实深深感动了我。继续向前,看到一条更窄的土路伸向山里,里面林木葱浓,树形可爱,于是向里走去,准备一探究竟。毕竟,陶渊明就是这样发现了桃花源。没走多远,一阵犬吠,两条半大小狗冲我跑来,它们要看家护院。我只好折返。倒不是怕它咬我,而是心情已经被破坏。
走回来的路上,又想起和龙江表弟的种种过往,心里明白:“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