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她的成绩,有钱的话,完全读得上去,中学中专甚至大学。可是,她不得不放下书包,拿起锄头。那年,她14岁。
晚上,还要纺线,赶场时拿去卖,换几个油盐钱。常常是手指头都磨肿了,也换不了几个钱。不是她嘶声竭力地哭喊,她那面黄肌瘦的三岁小弟弟,早被送人了!
每夜,她在黄昏的灯下做活时,想得最多的就是,怎样多挣几分钱。一个壮劳力的工分也值不了几个钱,更别说她了。有时候,也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
1963年,她19岁了,还未出嫁,而且,连婆家在哪里,还不晓得!这在乡下,已是大龄了。她虽瘦小,却也眉清目秀,不是没说媒的。人家给她说过隔壁生产队一个家里有瓦房子的,这在一片稻草房里是鹤立鸡群了,她硬是连人都没见,就一口回绝了。
她听嫁到成都无线电厂的二表姐说过一句:“千万不能嫁农村人,再发财都不行!农村人太苦了!要嫁,就要嫁打钟上班、盖章拿钱的!”
她心高,也一心要找个挣工资的,跳出这汗珠子摔八瓣的土地。
也曾,给她说过一个遂宁城里的。那男人是个汽车司机,家里蛮发财的,只是离过婚,据说是嫌女方不正派,而且,男的已经三十岁。她一听,这个倒是挣工资的,可离过婚,还三十岁!她掉头就跑,说啥也不见人!
直到,那个凌家五哥的出现。
五哥,是她大嬢,也就是妈妈的大姐的第五个儿子。妈妈姐妹六人,数大姐嫁得最好,嫁的婆家最发财。
五哥凌家在遂宁县城里,解放前,是开粮店的发财人家,半个遂宁城里的米店都是凌家的。听妈妈说,五哥在五六年,青河发大水,整个遂宁城里闹粮荒时,他却囤积了好多粮食,搞投机倒把,在黑市上倒卖高价粮食,犯了罪,被押往XJ劳改。刑满后,留在XJ一个叫啥子三棵树的地方,娶妻成家,生儿育女。
三棵树?哪们才有三棵树!不说整个五小队,到处满眼是青翠葱茏的青竹绿树。就她家,屋后,十几竿青竹,房前,两棵皂角一棵香椿一棵橘子树!
听五哥说,倒不是那个地方只有三棵树,而是有三棵很奇怪的老胡杨树,每棵都得几人才合得拢,每棵少说都有六百多年的历史。
那年的正月初三,家里来了五哥和他老婆,带来一小布袋吃的,一粒粒干瘪瘪皱巴巴紫不溜秋、指肚大的东西。听妈妈说,五哥的老婆,是个湖北人。
开始,她和弟弟们都不敢吃。五哥和他老婆丢了几粒在嘴里,吃得十分香甜,她和两个弟弟才吃起来。果然,又酸又甜!她觉得,那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吃过的最甜、最好吃的东西。
五哥口沫飞溅,说那叫葡萄干,秋天时把一串串紫红的、绿莹莹的马奶子葡萄晒干就成了。葡萄,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更别说葡萄干了。
那天,她不但知道了葡萄干,还知道了XJ,知道了塔里木。
“XJ,大不大?”她年青的眼睛里充满好奇。
“大!那才叫大!这次,我们是坐火车回来的,路上走了九天!甘肃、陕西、四川,三个省,我们才走了两天多,其他时间全在XJ境内走!”才三十二岁就有点秃顶的五哥,口沫飞溅,眼睛发亮。
“那,XJ也和这里,差不多吧?”
“啧!大不一样哦!人没这里多,树呀,房子,没这里多!不过,人多有啥好处?像这里,一个人才那么几分地,肚皮都填不饱!在XJ,只要不懒,饭吃饱是没问题的!牛羊肉、牛奶,又多、又相因!XJ的瓜果,又多又好吃。一到秋天,家家户户基本上很少炒菜,馍馍、饼子就甜瓜西瓜、就葡萄苹果梨子,又香又甜!那里的西瓜,有遂宁城里的两三个大!哪象这里一牙一牙划开卖,那里一扛就是半麻袋一麻袋的!苹果、梨子、葡萄,也是半筐一篮的往家拎!哪家的床底下,都堆满了瓜!还有各种各样的甜瓜,象啥子老面瓜炮弹瓜酒瓜白兰瓜,比西瓜还香还水多还甜!只可惜,这些甜瓜,你们别说吃,咱们遂宁城里也看都没看到过,听都没听到过!价钱也相因,苹果梨子葡萄都是几分钱一公斤,甜瓜五分钱一公斤!西瓜就更相因了,三分钱一公斤,遂宁城里,五分钱,只能买一小牙!”五哥说得口沫飞溅,眼睛闪闪发亮。
听得她和两个弟弟,直吞口水,眼巴巴地盯着五哥那一口发黄的牙齿,和那两片紫红色的、神奇的大厚嘴唇。
哎呀,到那里,我就能吃上西瓜了?大热天,在遂宁城里卖青菜,小摊的案板上,排着一牙牙血红的翠皮西瓜,她向来只能远远地望几眼。她的心,激动得“嘭嘭”跳。
她咽了咽口水,微皱眉头:“你说XJ大,又说树呀,房子少,那,XJ到底装了些啥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