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杆红旗沙海里来
“而且,我爸妈惊喜地发现,河水退水,干了以后的田地里,虽然秧苗哈马斯倒伏淹死了!但,田里好像不那么白花花了,盐碱轻多了。看来,是河水把盐碱压到土层深处了。于是,我奶奶、爸爸妈妈,赶紧重新翻地、重新撒种子,补种。秋天时,竟然也有了一点收获。
“只是,每年,都是我们独家独户在这里过日子!”,古丽的声音里透着无奈,“最多是到八十四、六十八那两户人家那里,串串门。”
“我最开心的是,爸爸每年要去阿克苏一次。每次,爸爸都带回来一些稀罕东西。
每年秋天,地里的庄稼收割完后,爸爸就要赶着大轱辘毛驴车,带着我们自己种的包谷、葵花籽、甜瓜,和自己打的野兔、野鸡、水老鼠,去阿克苏城里。爸爸换些花布、针线和胡麻油、方块糖回来,一个单程要走半个多月!遇到天气不好,就得一个多月,奶奶和妈妈总是提心吊胆的,那一个月就别想吃好睡好!
哪像今天这么便当?乘上汽车或者拖拉机,大半天就到阿克苏了,两天就跑个来回。我们也时常觉得寂寞、孤单,可外面的世界已无我们家的立足之地。
特别是我,没有小孩子和我玩,没有小孩子和我说话。
好在这里没人管,自己种啥、收啥,只要肯流汗,肚皮还喂得饱。四五月间,满眼、满世界都是绿。我三岁时就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喜欢看黑色的羊子在青青的草丛里撒欢。秋天来临时,又是满眼、满世界的金红色,空气里到处是秋花秋草的香味儿,爸爸种的甜瓜、西瓜熟透了。夏天,我和妈妈在洪沟边摘毛拉,做枕头、被褥。冬天,就坐着爸爸给我做的小冰车,在结冰的塔里木河上滑冰,看麻雀和乌鸦在雪地上找东西吃。
后来,两个小弟弟陆续出生,家里就更忙了,也热闹了。所以,生活还是有点乐趣。
可是,就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家从一碗泉带来的那头老黑驴,病死了!从此,我们一家人只能缩在塔里木河北岸的土屋里了。
盐巴不成问题。离我们家十几公里的地方,有个小盐湖,舀上一瓢水,大太阳下晒半个钟头,瓢里就是半瓢白花花的盐巴。
没有清油、胡麻油,我们就哈马斯用野鸡、野鸭、野兔、羊子的肥肉,熬炼油,炒菜吃。可是,我没了新裙子、新袜子穿。往年,爸爸每次去阿克苏回来,总要给我买的。而且,我们也听不到爸爸给我们讲外面的新鲜事儿了——”
“这种憋闷的日子,直到我五岁那年的九月,才结束!”古丽的眼睛闪闪发亮。
“你家那种孤独的日子为啥会结束?难道,你家又买了一匹毛驴或者一头牛吗?”老病号急切地。
“我家并没有新买一头牛或一匹毛驴!我家孤独苦闷日子的结束,是因为,来了——解放军叔叔!”
“解放军?”、“解放军叔叔?!”
“解放军叔叔?!你家来了解放军叔叔?!”
屋里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惊呼道。
“是的,我们家来了几个解放军叔叔!那是九月里一个黄叶缀满老胡杨树的黄昏,茫茫的沙海里飘来一杆红旗——”
“沙海?红旗?古丽呀,你讲得好像我在看一部电影——”
“老病号,你的嘴巴不插嘴,会痒呀?!”
“人家叫我老病号,侬也跟着叫?!哈马斯是我平常惯得侬!”
“老病号你们两口子别打情骂俏了,我等着古丽接下来更精彩的龙门阵呢!别看我以前和古丽蛮熟,她家的这些细节,我也是头回听到呢!”张克豪拉了一下黑亮皮夹克的拉链,屋里烧得太热了,刚才说起和古丽挺熟,瞟了一眼斜对面的王眉娥,见她正痴痴地盯着古丽不停开合的红嫩的嘴,没啥反应,心里才暗舒一口气。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九月里一个黄叶满树的黄昏,奶奶半闭眼睛坐在小泥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提着一个小木轱辘捻着羊毛线。妈妈在红柳凉棚的灶屋里烧着晚饭,我家房顶上的烟囱里飘出了青烟,透过老胡杨金色枝枝叶叶的空隙,升到了天空。
5岁的我,赤着双脚,蹲在屋旁那棵老胡杨树荫里,玩抓羊拐,还时不时抬头看看远处红红的天边,看看是不是出现一群小黑点了。如果出现小黑点了,就是放羊的爸爸回来了——”
“小葱,慢点说,喝点水,润润嗓子。有点烫啊,小口点啊!”长脚从外屋端来半搪瓷缸子开水,递到妻子手中,笑道,“小葱呀,我是头一回发现你的记性这么好,口才这么好,说得那么活灵活现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