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爸爸妈妈和奶奶一合计,那年秋天,地里的庄稼收割完后,我们全家就离开了老胡杨下的三间小泥屋,和屋后那小片土地。
我们一家人,坐着爸爸自己掏挖的那条花椒壳一样的老木船,来来回回在塔里木河上颠簸了七次,我们家人、羊子、小狗,还有锅碗,才哈马斯到达南岸的三棵树下。
爸爸妈妈说,我们家加入了三棵树农场,就是兵团的了。我们,也是兵团人了!
不止我们一家,那年,特别是南干大渠通水后,塔河北岸方圆二百多公里周边的好些维族老乡,也陆陆续续拖家带口,渡过塔里木河,来到了比他们当地阿吾勒灌溉便利的三棵树农场。
于是,咱们场成立了民族连,我家就是民族连的第一家,最早的一家。
第二年春天,三四月份青黄不接时,他们当官的和普通职工一样,常常用一点清油把盐巴煎得黄黄的,就包谷馍吃,也不要我家送去的腌白菜,倒是他们有时打了野鸡、野鸭、黄羊啥的,总忘不了给我家端去。
那时候,拖拉机、播种机、康拜因的影子,哈马斯没有一点!
有的只是挖土的坎土曼、十字镐,砍草的长把大弯刀,和一双双手!
连我们小孩子,也常常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捡树根草茎。
有一年5月下冰雹,把一片绿油油试种的小麦打得稀烂,好些叔叔冒着鸡蛋大的冰雹冲到地里,用身体、用衣服去遮,有的蹲在地上大哭,大骂老天爷,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些平时乐呵呵的年青叔叔们,哭了!
1958底年,整个三棵树沸腾了,迎来了口里第一批支援XJ兵团青年们——山东支边青年,他们坐着十几辆敞篷车,胸戴大红花,开到了我们三棵树。
接着,59年,来了湖北支边青年。
终于,在1959年的秋天,我吃上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顿白面馍馍!我看着手里的白面馍,一时竟然不敢、也舍不得咬下去了!
以后,河南、甘肃、四川、广东、江苏、浙江、、湖南、陕西…反正,口里好多省都来了支边青年。
63年,简新国、金木春他们上海青年来了。64年,就是眉眉姐你们上海青年来了!65年,上海青年又来了一批,咱们连的楼老师就是那年来的,也是最后一批到咱三棵树的。”古丽深情地瞥了一眼自己身边的王眉娥。
“当然,61年时,还来过一批各省的劳改犯,就是现在的14连,他们刑满释放后,就留在了连队。
那几年,也有不少在塔里木河上游的游牧的维族老乡来到了三棵树,成立了民族连,我们一家就归进了民族连。
眉眉姐,你们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最苦的时候了,绝对不是最苦的时候了!”古丽说着,接过王眉娥端来的半缸子水,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
“古丽,三棵树最苦的时候,是啥时候?苦到啥程度?”宋雪婵迫不及待问道,盯着她美丽深陷的大眼睛。
“最苦的是六零年、六一年!六二年稍好些。那时,天干地旱,地里干裂的大口子,这么长!几乎长不出庄稼,就把野麻、红柳、骆驼刺的干枝磨成粉,合着一点包谷面,蒸馍馍,煮糊糊,又苦又涩,吃得大家脸肿、眼皮肿,还拉不出屎!人,又累又饿。难是难,不过,我们好歹熬过来了。对了,你们知道现在咱们三棵树的18个生产连队,每个连队都有两三个羊圈,每年春天菜蔬青黄不接时,全靠那些羊子们给大家添点营养了。现在,全场起码有几十万头羊子了。可你们知道连队最初的羊种,是哪来的么?”
“这个,很惭愧,我还真不清楚,别看我来三棵树快20年了!”张克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
“那是7个复员的解放军,也就是7个兵团战士,用自己的汗水和生命换来的!”古丽眼里闪着泪光,“21年前,他们奉农一师师部命令,去一千多里外昆仑山脚下的努尔大草原接羊群,当时的交通比现在差远了。他们硬是靠着双脚翻过几片烤得滚烫的大戈壁滩,把5千只羊,安全赶出了戈壁滩。在过戈壁滩时,为了不让羊子渴死,他们省下了大半的水来喂羊。那个身体有点差的副排长就渴死在一片戈壁滩上——”古丽的眼睛,红了。
屋里,一时沉寂。
“出了戈壁滩后,他们就沿着塔里木河的河道,往回赶,在清水河附近的一片沙包时,又累死一个战士——”古丽抹了把眼睛。
大家低着头,心潮起伏。
“当那5千羊子赶到三棵树时,五个剩下的战士,都惨得不像人样了!三棵树从20多年前,到现在的变化,我是亲眼看见的!
现在的三棵树,到处是房屋、田野、林带,从场部有伸向各连队的宽敞大公路,从前,我们一家人总是在沙包和草丛里走路。
三棵树还有了电影院、百货商店、邮局、银行、广播站。这些,我们一家在从前是想都想不到的!真不容易呀,虽然比不上你们大上海,可听我爸说,从前的阿克苏也就这个样了,而且,还没三棵树齐整,只不过少了座清真寺而已。
我常常对长脚说,要不是三棵树来了这么多人,恐怕,这大片的荒野上,现在还是我们孤零零的一家呢!我也长不了那么多见识,认不了那么多字。
我记得,我10岁那年,问过一个家是广东的小个子解放军叔叔,问他为啥要离开山清水秀的家乡,来这沙包里荒原上吃苦?
他当时笑了笑,说:再是荒原,也是咱们中国的。再说,这里条件不坏,只不过还没开垦好罢了。苦,总是得有人吃嘛!哪里苦,哪里就有兵!
古丽加抹了一把红红的眼睛,重了语气:“当年那些解放军叔叔,如今退休的退休了,蹲机关的蹲机关,上调的上调了。可我心里,总是忘不了他们,忘不了他们的红领章和红五角星。他们是来建设三棵树的第一批,也是最苦的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