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读得声情并茂，z在对面聋拉着头听她的声音。有些地方她读得感情相当充沛，甚至是过于充沛了，z挑不出什么问题，但和自己写的时候感觉是两码事，有些地方被她读出来让z觉得已经不根本像是自己的想法。他没写那么多省略号，但她停顿得太多了，可能是想表示费解。

z抬起手用拇指和中指分别按压两边的太阳穴，然后又揉了揉两眼间的鼻根。他还没注意到对面声音结束了，录像的人转过来对着他已经拍了半天。z一抬头被近在眼前的摄像机吓了一跳，紧跟着就听见女人说:“我对于你这篇作文有一些问题。”男人扛着设备慢慢地退回去，又站到离两人一样远的位置上。

“你写这篇作文的时候是精神不太好吗？”专家上半身微微向前倾斜，神情疑惑而体贴。学生没开口，停顿了一阵，专家又接下去，说:“我想你写一个人养狗应该是想要打比方，你想说明什么，但好像没说清楚。前面有些地方说得有点像是某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差不多是想讽刺它，想说大家都在装。后来你居然又说了婚姻、情侣关系，可见你的想法是非常多。”她说到这就笑起来，就是那种人们要取笑别人，但又要做个尽力不愿笑的样子，来让别人不追究的笑。学生没给她回应，她又转头看向本子，说:“可是你几乎在情侣关系这几句后面，立马就打个引号说了一句像是父母指责孩子的话，你是想要把所有这些婚姻啊，恋爱啊，父母啊，都讽刺一遍，是这样吧。结果到了后面你说要看到本质，然后就说了意义什么的，甚至还谈了宗教，我就完全看不懂了，我也当然没法把这些和前面的内容联系在一起。”z觉得如果再不开口，自己马上就要给这实打实的专家污蔑成一个自以为是、疾世愤俗、脑子不清楚、打老师的彻彻底底的问题少年，可他刚刚准备说出来，就看到桌面上摊开的本子里，他亲手写下的两个字:“意义。”一股倦意又让他放弃。他于是说:“有可能……我就是那时候精神不行。”但女专家并没理会他，而是开始有条不紊地分析、说教起来。她边上靠来近在咫尺的摄像机，但她仍面朝着学生，就像她在右侧真的什么都没有一样。

“你的确很爱思考，但想的太多了，却又书看的很少，这就导致你思维混乱。你这个年纪确实是爱想、爱幻想的年纪，所有人都经历过这样的时期，但你不该放纵青春不可避免的烦躁，它是我们人生的第一关，让你经历过历练，之后才能在将来步入社会时更好地面对更多、更具有挑战性的考验。但在当下，你的阅历还远不够多，经历也不够深，思想活跃而不成熟。你需要的是谦逊和学习的态度，你应该做的是多向父母老师，也就是你的长辈们学习，而不是盲目地寻找他们的缺点。多和他们沟通，有助于你更加客观地看待他们，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矛盾，还能发现他们身上许多值得你学习的优点。而且浮躁也会让你难以进步，我个人给你的建议是多看书，多读一些好的散文和诗集。书籍既能激昂一个人消沉的灵魂，也能平静一个人躁动的心灵。”说到最后那句，她明显更加认真，但又尽力要假装并无此意。

“这也要得意一下。”z抿着嘴向专家微笑，看着她开始道别。

在后来很久之后，z见到他们写的那次采访，看到了他们发的文章。“我们的访问专家全程保持耐心和关怀，以本期问题少年周记本中的文章为中心，通过对其中一篇作文的知心交流，打开了这名青少年学生教育对象的心扉，并且最终提供了科学、适宜的解决方法。”z没去看那个视频，想去找那些人的留言。他们对他的描述和评价总的来说就是十分“典型”，典型的、符合人们一贯印象的“会给抓到少管所里去的小孩”的形象。似乎通过那个矮胖子肩上被人操纵的摄像机，他们真的就能完整无差地看见他们原本不能亲临的现场情况，通过那个专家精心筹备而z从未被提前告知的一次采访，他们真的就能准确了解到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的一切。他们认为:z在专家说话的时候基本上都不予理睬，“自顾自不知道在做什么”；他字写得也不好看，证明不学无术；“总是在嗤笑”，吊儿郎当。那时候z觉得实在莫名其妙，大家想看到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就有人去拍，拍的时候也尽量把情况拍得更贴合大伙的想象，即使仍旧不太符合，他们也会想象它符合。那干嘛还要拍呢？直接对不知道的事情都闭上眼想象一下不就行了吗，还非要拍出来，假装他们没在想象，假装事实的确如此。

但那都是后来的事，现在z还待在少管所里，k还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