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季夏,夜晚宁静。
他忽的噩梦惊醒,猛然起身,迅速挪到床边,按开床头灯。
光自吊顶的圆灯洒下,光明落在身上,并不使他感到安全,他大口大口地喘着郁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呆在光明里,待噩梦残余的惊悚感逐渐褪去,他方起身下床,摸到厕所门口,谨慎地打开了灯,等厕所也明亮起来才敢进入。
他撒了泡尿,期间没敢看镜子。他走至客厅把灯全部打开,喝了口水,路过叔叔房间时发现他还未曾回来。
估计又醉倒在家附近的某个犄角旮旯里。
老叔总是这般,在空闲的日子里,时常夜不归宿。最初,她去找他;后来,她走了,他接班;再后来,他也不愿去了。
‘咔’
不大的开门声自玄关传来,又是同样的声音响起,门应声关上。他知道是叔叔回来了。
有人陪自是好的,毕竟他刚做了个噩梦,还有些后怕。
但是他突然意识到个问题。这个点了,他还没睡,他叔大概率,不,是一定会认为他熬夜打游戏,然后臭骂他一顿。
因为这时已经高中,所以他叔不怎么揍他了,除非他想当大的。
他忖度着借口,不对,他本来就是正常做噩梦被吓醒,他可不需要什么借口,定了定神,抬眼看向他叔,准备解释解释。
只一眼,他便发现,老叔和平常不太一样。
很明显,他感受到了。
今天,他异常安静,安静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他步伐很慢,好一会儿才从玄关挪到客厅。
他将保温杯稳稳放在桌上,沉默一会儿,抬眼看他,“还没睡。”语气温和。
“做了个噩梦。”
“哦。”
他注意到他眼里满是血丝,疲惫几乎从眼中溢出。
两人对视,沉默良久。他见他深深地看他,那充满血丝的通红双眼有些渗人,却并不让他感到害怕。他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他想记住他,一直记住他,永远不忘。
就这样,老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叫他快去睡觉。
之后二人就什么都没再说了。
他躺在床上,能听见老叔坐在茶几前剥花生吃的声音,就像某种骡子或是马在咀嚼食物那样很难听,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就是动作轻了些,声音小了些而已。
画面消散了。
厄尔重又被黑暗笼罩起来。
以这一段记忆为分水岭,简直可以形成寒气的光芒,几乎可以称作耀眼的黑暗,几乎可以让人疯狂的温暖,他几乎焦融其中。【1】
黑暗愈发深邃。
又一个彩色光团凸现,形状陆离,不再呈‘锦鲤’状的圆润姿态,变得怪异起来,像沉入大海渊薮之中的软体生物,在诡异的环境中有了不可言明的蜕化,体表长出粗密的肉须,蛆虫般蠕动缠绕。
怪异的‘软体’光团虚空扭动几下,在厄尔眼前炸裂开来,红的、白的、黑的一股脑喷了出来,像颜料全洒在了画纸上,七零八落。
新的画面渐渐映现。
一个少年坐在急救室外,双眼无神。
良久,急救室的红色灯光遽然暗淡,几个全副武装的医生几乎在灯光暗淡的同时,从急救室内快步走出,又逃似的快步离开。
唯有一个医生略有犹豫,在少年身旁停住脚步。
只见他迟疑片刻后巧妙地将工作牌摘下揣进衣兜,一屁股坐在了少年身侧的椅子上。
医生朝少年双眼凝视的方向看去,一面瓷砖白墙,被惨白的廊灯照亮,没有别样的色彩,那里什么也没有。
就这样医生陪着他,坐在嘈杂的医院长廊,一齐望向空无一物的墙壁,良久,一声不吭。
他们安静地坐着,与周遭的吵闹格格不入。
同样的,他能感觉到他与他亦是格格不入、方枘圆凿。
医生明白少年没有期待从他身上获得慰藉,也不期望从任何人身上获得慰藉。
他知道他此时已独自陷落在另一个世界,与他无关,与他人无关。
医生望着白墙回想起曾几何时自己也同这个少年一样,孤独地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但他终究无法忍受那份孤独,从那个无声的世界爬了出来......
人最终会明白,没有人是一座孤岛。【2】
又过了许久,医生起身离开了,白大褂沿他裤腿摆动,几步走远,消失在少年的视野里。
少年没有说话,医生也没有,从始至终。
少年呆坐在橘黄的横排座椅上,苍白的灯光从嵌在廊顶的筒灯落下,照在他脸上。
他怪异地觉得此时躺在急救室手术台上的是自己而非别人。
他视野中不时有人路过,医生、护士、家属。他们嘴巴开合,似在交流,可他什么也听不见,像一场无声的默剧,在空荡的剧场内,为他一个人独奏。
他像个溺水的泳者,被黑暗围裹,无法呼吸,力气逐渐从身体抽离。
感觉糟糕透了。
突然,一股力量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回现世。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在他跟前,满面泪痕,神色愤恨,双眼通红,直勾勾盯着他看。
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她周围挤满了人,他们似在劝她,声音杂乱令人烦闷。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流出,最后她也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人群散去。
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知道那个年轻女人是谁。
老叔出车祸死了,高速公路连环追尾,三死六伤。
这场事故,他叔的主要责任,那位年轻女士是一位已逝货车司机的女儿。
厄尔愣在原地良久,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无法移动,他从不期许什么五颜六色的灿烂浮华,更不会渴求灯光聚焦的照耀,他想要的,只是他还在时的黑。而已。
后来,多少次他从梦中惊醒,醒来后发现那个噩梦居然是真的……
光影消散,下一个画面快速浮现。
葬礼上,一些他不认识,他叔应该也不怎么熟识的家伙嚎啕大哭。这些人大约是亲戚,他们哭泣的悲伤程度几乎堪比农民发现稔熟的麦子被他人偷偷割去时的痛心。
具体是什么亲戚,他弄不明白,也记不得哪些人哭了,哪些人没哭,他统统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没有哭。那时不少人唾弃他冷血来着。
他那时在想什么来着,哦对了,他想到了余秀华,那个文采飞扬的丑女人,‘死亡是一枚沉重而干净的果实,我们吃下去,医治太多活着的病症。’
他想到了那场失败的手术或许是成功的,给他痛苦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老叔不再为贫穷忧愁而深夜酗酒;不再为妻子离去而酒后痛哭;不再为债务缠身而惶惶不安;不再为可能面临的牢狱而胆战心惊;不再为侄子的未来操劳,头发白了又白......
他终于死了,没有病症的死了,走出了时间,溘然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