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苏宜被病友母亲凄厉的叫声惊醒。苏宜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不小心碰到脚上伤口,痛的她心都揪到一起了。苏宜来不及关注自己,扭头一看,被病友床上殷红的血迹吓得瞬间清醒,可怕的是血还在滴滴答答往地面上落,还像小溪一样在地面蜿蜒。苏宜心下了然,病友自杀了。
病友母亲抱着病友哭得呼天抢地,苏宜回过神来,开始大喊:“医生、医生”,想到之前的遭遇,苏宜赶紧起床,跳到护士站和医生值班间嚎叫:“快点,快点,12床自杀了。”听说要出人命,医生护士不敢怠慢,都冲向病房。大夫把马筱雅母亲从病人身上扒开,检查伤口,又吩咐护士量血压,安排手术室。
马筱雅的伤口不算太深,但发现时间太晚,已经失血过量,陷入昏迷。护士把哭得肝肠寸断、捶胸顿足的筱雅母亲按到椅子上,将病人推出病房,筱雅母亲见女儿被推走,猛得站起来,又扑向女儿,生怕别人把女儿带走,护士十分不耐烦,对筱雅母亲喊道:“让开,你女儿都要死了。”
筱雅母亲本来就七零八落的心被这句话瞬间击打得支离破碎,一下子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连哭都哭不出来。医生护士忙得一团乱麻,哪里顾得上这个在他们看来只会添乱的母亲。
等医生护士出去,苏宜跳到筱雅母亲身边,说道:“阿姨,这里是医院,抢救及时,输完血,缝合完伤口,筱雅就没事了。你别害怕。”
筱雅母亲目光呆滞,喃喃自语:“筱雅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苏宜只能不停地在一旁安慰:“阿姨,没事的,筱雅不会有事的。”
筱雅的母亲望着苏宜,眼神中透露着悲凉与绝望,像乌云一样聚集满天空,又像尘埃一样垒成大山,仿佛在诉说她一生的哀苦,无穷无尽。饶是苏宜这种孤儿院长大的孩子,都无法承受这种毫无生机的人生颜色。苏宜也静静靠在墙边,挨着筱雅母亲,她悄悄垂下眼睛,不再出言安慰,不敢想象她们经历了什么。或许这一刻,语言都是苍白的,筱雅母亲牢牢抓住苏宜的手,仿佛这个是她唯一能感受到温度。
苏宜就这样,陪着筱雅母亲一分一秒度过。她感受着她的颤抖,恐慌着她的恐慌。安静下来,血腥味开始冲击她的每一个细胞,让她想起来的那天,也是漫天的红色,满地的红色,那是她的鲜血。她有点累,想睡过去,但她努力撑着,生怕自己离开会给筱雅母亲带来更大的绝望。
终于,病房门被打开,筱雅被推回来,筱雅母亲被瞬间激活,冲上去抱住女儿,却又被大夫拦了回来。医生告诫道:“病人失血过多,需要休息。”护士斥责道:“怎么没有人换床单?”苏宜连忙单脚撑起来,麻利地帮筱雅换好。医生和护士把筱雅挪到病床上,交代声注意休息,便离开了。
筱雅母亲看到女儿无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触摸到那缠着一圈一圈纱布的手,再看看筱雅毫无血色的脸和嘴唇,又开始无声的掉眼泪。苏宜放心些了,她感受到筱雅母亲重新燃起的希望,她知道受苦受难的人总是在每一次倒地之后又默默爬起,继续生活。
苏宜也困了,爬上床睡去,梦里光怪陆离,前世今生交杂,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直到又看见心脏里迸出的血,脚被卡住流出的血,还有筱雅的血,刺激得她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苏宜猛的睁开双眼,天已经大亮。
筱雅毫无生机地半躺着,头垂下,眼神空洞。这里是南方,即便在冬日,也是绿意盎然,然而这些活泼的生命换不醒筱雅枯败的灵魂。
苏宜艰苦地洗漱,吃早点,把那张“炼钢工人”换成了一把七零八碎的小钞票。
筱雅醒来后就没有动过,她的母亲似乎也不敢打扰。母亲此刻最在意的是女儿的呼吸,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苏宜拿起一本筱雅的书,说道:“筱雅,我念书给你听,你边听边复习。”听到“复习”两个字,筱雅的眼神终于聚焦了,她的面部闪过一瞬即逝的光亮,顷刻又灰败下来。
筱雅缓缓说道:“你认识字吗?你知道高考吗?“苏宜没有解释,而是对着课本读起来,声音抑扬顿挫,正宗的京腔京韵。听着课本,筱雅缓缓回过神来。
苏宜问道:“你是要考文还是要考理?需要加试外语吗?”
筱雅问道:“她们不是说你是个不识字的小保姆吗?你怎么知道这些?”
苏宜没有说话。
筱雅说道:“你参加高考吗?”
苏宜回答:“明年吧。”
筱雅黯然一笑,说道:“明年还有高考吗?”
苏宜说:“一定会有的,因为大大大领导已经讲话了,要尊重知识和人才。知识和人才都要考大学,那么多教授学者都参与讨论,国家几十天就决定恢复了高考,以后只会更好,明年春天就会再有一次高考。”
筱雅半信半疑,说道:“你怎么知道?”
苏宜回答:“雇主家有收音机,我边干活边听。”
筱雅问道:“你真是保姆?”
苏宜说是的。
筱雅又问:“你好像知道很多。”
苏宜回答:“比较专注好消息。”
筱雅问道:“我怎么称呼你?”
苏宜回答:“苏宜。”
筱雅说道:“你可以喊我筱雅。”
苏宜说:“好的。”
筱雅问道:“你真的知道什么是高考吗?”
苏宜说道:“就是考上大学,考上大学以后,身份就变成了国家干部,读书不仅不要钱,每个月还有补贴,等读完了大学还会安排工作,就可以挣钱过日子。”
筱雅问道:“你上过学吗?”
苏宜回答:“没有。”
筱雅问道:“那你怎么高考?”
苏宜回答:“我具备相应的知识,我想我能通过考试。”
筱雅第一次见这么不谦虚的人。筱雅问道:“你在哪里学的知识?”
苏宜回答:“自己学的,自己看书学的。”
筱雅问道:“没有老师你能看明白吗?”
苏宜回答:“一遍不懂就看第二遍,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筱雅问道:“你不用干活吗?”
苏宜回答:“干完了活再看。”
筱雅问道:“活能干完吗?”
苏宜回答:“干不完。”
筱雅问道:“活都干不完,怎么有时间学?”
苏宜回答:“找时间学,找时间想,边干边想。”
筱雅问道:“那你数学怎么学?”
苏宜回答:“我跟着村里的账房先生学了一些算术,后来我们村来了知识青年,我就跟他们学。
筱雅问道:“够高考吗?”
苏宜回答:“现在高考应该不难,这么短的时间,专家也没有时间出题论证。”
筱雅想了想,觉得苏宜讲得有道理。筱雅问道:“你父母支持你学习吗?”
苏宜回答:“我没有亲父母,我养父母不知道我在学习。”
筱雅自觉失言,面上有些讪讪,苏宜面色平静,说道:“没有关系。”
苏宜说:“筱雅,你想听什么,我读给你听。”
筱雅说:“谢谢你,就读历史给我听吧,我记下来。”
苏宜给筱雅读历史,说道:“历史呢,可以把大事儿串成一条线,从人物、地点、时间、事情本身和影响这几个维度来记。
苏宜心想,可惜自己是学法律的,涉猎不够广泛,1977年高考据说很简单,现在初中孩子就能考高分,但是具体考了啥,自己也不知道。
筱雅疑惑地问道:“你不仅知道的多,还很有条理,会抓重点,我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