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华苑的高大朱门前,离歌倏忽止住脚步,仰首凝望着宫门门楣上苍劲浑厚的“清华苑”三个字,目光幽然,压低声音道,“仙子,师兄素来不喜外人入清华苑,离歌只能送你到此了。”
语罢,不待云华反应,径自翩然离去,留下一脸错愕的云华。
云华心下疑惑:这个离歌,寻常待人都是温雅有礼,一旦遇到与幽篁相关的,就变得莫名其妙,真是令人费解。罢了罢了,不去想那么多了。
云华再次仰首,凝视着高大门楣上的“清华苑”三字,一阵感慨:幽篁,她日思梦萦的那个男子,便是居于此处,只要推开大门,迈过门槛,便能进入他的居所。可是为何此刻,她的手竟然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这扇门之后,会是怎么样的情状?他再见到她,又会有着怎么样的神色和心情?
云华在大门前颇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抬手推开那扇朱门。
当她踏入清华苑时,猝不及防便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白衣男子正倚在梅树下横笛而吹,双目微闭,带着淡淡笑意,修长的手指在翠笛七个音孔上跳跃,一阵悠扬的笛声随着梅香四下飘落。
云华从未听过这样缠绵悱恻的曲子,且不似九重天应有的。
九重宫阙之上的曲子,云华太熟悉了,或盛大灿烂,或歌功颂德,或描述神魔大战的激烈;此曲简单古朴,缠绵悱恻,跌宕起伏。时而欢快,宛若一对少男少女牵手在春日的湖边恣意奔跑;时而迷惘惆怅,又如怀春少女独倚轩窗,看着情郎渐渐远去,不知下次相会是何时;然后呜咽悲哀,似冰泉之下水流冷涩,有情人阴阳两隔泪洒黄泉......
云华站在门口已被笛声抽去魂魄,随着那笛声起伏而悲悲喜喜,又不由感念自己对幽篁暗藏的情愫,忆及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酸楚,双目渐渐氤氲起来。
正当云华听得痴迷之际,吹笛人仿佛无法承受那种生离死别的痛楚,低低咳了起来,但是他仍然坚持断断续续的吹完一首曲子。当幽篁将笛子从唇边移开,握着翠笛的右手抚胸,左手掩唇忍不住剧烈的咳了起来。
云华随着笛声,在心底也经历了那样一场悲喜,一直听到剧烈的咳嗽声方如梦初醒,她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幽篁身侧,递给他一方丝帕。
幽篁接过手帕,轻轻拭了拭唇边的血迹,方从容淡定地抬首对上她的眼眸,似对她的蓦然出现一点儿讶异都无,唯有淡淡而疏离地笑,“抱歉,弄脏了你的手帕。”
云华亦是莞尔,随后细细打量着久未相见的幽篁。
自瑶津池畔一别,世上已过数百年。
幽篁瘦的两颊微微陷了下去,眼下淡淡乌青,应是长期不能安寐所致。幽篁虽然略见瘦削,但眼神依旧清澈如故,犹如远山上的皑皑白雪化作的水。白衫穿在身上略显宽大,依然掩不住的丰神毓秀。
幽篁安然接受着云华目光的探寻,唇边衔着浅浅笑意,眉目间仍似蕴着那袅袅烟水;当云华接触到幽篁的眸光,蓦然发觉自己目不转瞬地盯着一个年轻男子看了半晌,于是霞飞双靥,仓惶地低下头,喃喃道:“天帝天后派我来给上仙诊病......”
“辛苦了。”幽篁的目光终于从云华身上移开,望向遥远的云海深处,淡淡道:“其实不必叨扰仙子,我这个病是治不好了。”
云华一时喑哑,唯有默然。
其实,幽篁说得没错,连王母娘娘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岂是她一个地位低下的天女能医治的,可是为何此刻心中的悲哀如此之深重。
曾经那个在瑶津池畔横笛而吹的白衣男子,是何等神采飞扬睥睨众神,这一切仍历历在目,又怎么会转瞬变成眼前这个落寞而认命的男子?
云华念及此,便不假思索的道,“上仙何故如此消沉,您的病症并非无药可救,金雀池旁的龙蜒草......”云华的声音渐低,底气弱了下去,神色随之黯然。即便龙蜒果能让幽篁病痛俱消又有何用,天宫不会给的。
幽篁看出云华的思虑和尴尬,没有就龙蜒果的话题谈下去。
望着这个此刻略显局促不安的女子,他不知为何竟有一丝柔情绕过心头,遂温言道,“殿前风大,还劳烦仙子搀幽篁进殿。”
云华方才惊觉,和幽篁站着说话了这么久,竟没有发觉幽篁只能一直倚着梅树,面色苍白却依旧眉目如画,双眸一如那昆仑墟顶的白雪和黑崖。黑色遒劲的梅树,开了一树树绛色的重瓣梅花,有风过,梅花一朵接一朵的落在他的黑发和白衣;梅树下的白衣男子目光温润辽远,眉目间似含着那淼淼烟水,看得云华不由心神微动。
云华扶着幽篁伸过来的手,引他往殿内走去。
幽篁身材高大颀长,但月白色广袖之下的手腕却出人意料的枯瘦,隔着薄薄春衫,云华依旧可以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眼前这个男人,还是几万年前在金雀池边大战魔君睥睨众神的幽篁上仙吗?还是瑶津池畔横笛而吹丰神毓秀的幽篁上仙吗?云华心里蓦然一痛,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在幽篁的广袖之上,迅速氤氲开来。
顷刻间,云华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匆垂首,努力收住泪水,不敢再看幽篁一眼。
幽篁虽直视前方,没有低头,还是感觉到云华滴落衣衫上的眼泪,广袖之下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他没有出声相询,云华亦没有对突如其来的眼泪多做解释,两人沉默无言地朝殿内走去。
这是云华第一次离幽篁如此之近,近得能闻到幽篁白衣之上那清冷素淡的梅香,和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
在昆仑墟,除了王母娘娘,能独自居于一处宫殿的神仙很少,仅西王母座下寥寥无几的弟子,幽篁、离歌、云隐和崖香四人。
幽篁上仙的清华苑位于昆仑墟最偏僻的地方:殿前一片绛色梅林,开得灼灼烈烈。殿内格局简单,摆设不多,但是精致有度,可以看出宫殿主人的品味高雅。
云华将幽篁搀到殿内的椅上,将随身的药枕摆放好。幽篁抬手搁置其上,云华轻轻把着幽篁的手腕,专心诊脉。幽篁此刻像极一个听话的乖孩子,静静看着云华诊脉。
云华一探幽篁的脉搏,心中惊诧异常,随之一股深重的悲哀轰然而至:幽篁的病情已然十分严重了,如若没有龙蜒果,他可能熬不过来年春天。
云华强自平定翻涌的心绪,甫一抬头,就迎上一双神色温润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眸。云华心底泛起一丝微澜,但她仍然故作平静,勉强笑了笑道,“幽篁上仙的焚心之症看似极为凶险,但若药石得宜,亦可缓解。容云华细细思量,先给上仙开一副方子试试。”
“那有劳仙子了。仙子从天宫一路赶来,不免劳顿,小星,带仙子去歇息吧。”幽篁声音低沉,分外好听。
“是。”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
此时从殿侧转出一个十来岁模样的蓝衣童子,指引着云华往后殿歇息。云华不敢再看幽篁,匆忙收起药枕之后,低头匆匆跟着小童,眼角却有泪盈于睫。
此时大殿仅有幽篁一人。他端坐于紫檀椅,手执茶盏凝眉敛容,若有所思地望着云华离去的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原本他以为这个来自九重宫阙的天女只会跳舞,却未料她竟是执掌百草医术精湛的女医,还是个善良且易感伤的医者。为着他这个数面之缘的人,在短短时间内就两度落泪感伤。
落泪,是什么感觉,他已经忘记了,甚至忘记了眼泪的温度。直至今日,云华的泪水滚落衣袖上,慢慢氤氲浸透衣裳,那微小的温暖仍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