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对方似乎也有些慌张,不过也只是转瞬的功夫,他就抛开了那副慌乱的模样,并且突然变得十分理直气壮起来。
“怎么,不是要走吗?才多大会儿功夫,又舍得回来了?”
说话之前,少年就已经侧过了脸,如今是边说边拿那双眼睛深浅不一地瞟着我。
我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认同:“我确实要走的,不过还有些东西忘了给你。”
少年听见我有东西给他,目光游移了一下:“就算拿再好的东西贿赂小爷,小爷我也绝不会轻易向任何人低头的。”
少年口口声声地说着,声音听起来却不似他所说的那般坚定,一双眼睛更是止不住好奇地朝悄悄我打量,像是想要提前看出个究竟。
我笑了:“那可就巧了,恰好我也不需要任何人来向我低头。”
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是实在不想要,我也不能逼着让你收下。”说完,我作势转身要走。
一下子就被少年从后头叫住了。
“等等!”
他说等等,我便停住脚步,好整以暇地转过头来看他。
“怎么了?”我说,语气如常,仿佛对少年此刻的心情毫无察觉。
少年抿了抿唇,像是有些不甘心,又像是有些愤愤不平,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你刚刚不是……想要给我什么东西吗?”
我扬起眉毛故作惊讶地点头:“是啊,可是我刚才也听到了你似乎是不想要的样子,所以也就不打算强人所难了。”
闻言,少年好看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团麻花,嘴里脱口而出一句:“谁说我不想——”
他话说到一半,对上我探究的目光,顿时又萎顿下来,终于只是看着我有气无力道:“你这个人能不能有些恒心和毅力啊?就这个样子还学人家修道,怕是修到猴年马月去也不定能看见个头。”
“是啊,这点你说的不错,我确实并非修炼的料子,也没有修行的决心。”
我承认地太过痛快。
少年一下子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我将准备好的油纸包递到他的跟前。
他才堪堪回神,狐疑地对着纸包嗅了嗅,然后抬头问我:“里头是糖?”
“打开不就知道了。”我说,“不过你大可以放心,里头总不会是用来骗姑娘的什么破头绳儿。”
少年被我冷不丁的一句呛到了,连着咳了好几声。
“……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啊。”
“嗯。”
“那你就一点不生气,或者没有别的什么想对我说的?”
我原本是没什么特别的感想,但既然少年都这么问了,我还是在心底琢磨了一下。
“非要说的话——”
我对上少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紧张的脸,平静地笑了笑。
“我觉得你说的其实也没什么大的问题,既然你不喜欢过生日,那不过就是。反正礼物这种东西,也不是只有生日的时候才能收的。”
“……”
说这些话的同时,我注意到少年脸上的神色几经变化,从错愕失落再到若有所思,最终停留在一个有些别别扭扭的表情。
“说得就好像你会特意给我准备礼物一样。”
少年将特意二字咬得很重:“到时候,别又是你那些什么师兄师弟师妹师姐之类的都分完了,剩下的再拿来给我,小爷我才不会稀罕呢。”
我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那以后小厨房做了点心,或者买了饴糖,你也不吃啦?”
听到没有点心吃,少年坚定的模样到底还是动摇了,犹豫着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要,还是不要?”我再次确认。
少年沉吟半晌,终于还是低下了那颗漂亮的头颅。
“那……还是要吧。”
他有些有气无力地回答,似乎在为自己的妥协感到可耻,不过很快又振作精神。
“但我不能要剩下的,所以你得在分东西之前先给我留出一份,再去给他们分。我的和他们的,在你那里要分开来。”
“如果东西不归我分呢?”
“那就……”
少年秀气的眉头拧起又松开,半晌,终于像是泄了气一般将身子往旁边的树干上一倒,闭上眼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你这个人的问题怎么这么多?人家说老和尚念经,你又不老、也不是和尚,这么问来问去的就不觉得累吗?”
“有些事情一开始问清楚了,以后就不会生出多余的麻烦。”我说,“我从来如此行事,所以也不觉得累。”
少年摆了摆手:“麻烦这种东西,等来了再想如何应对也还来得及。”
顿了顿又道:“再者说,世间的意外和变故数不胜数,想得多么周全,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让我选呢,与其忧心忡忡小心过活,还不如抓住当下及时享乐。”
说到这里,少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蓦地睁开一双别致的异色眸子深深浅浅地望向我。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扫视一圈,少年最终又把目光移回到我的脸上,接着露出有些坏心眼的表情。
“话说回来,道长这一天天的不是在修行就是在修行,还有就是教导你那帮蠢的要死的师弟师妹,困在这深山老林这么久,真的知晓什么是人间的及时行乐吗?”
少年眯起眼睛,仰着脸看我,露出轻佻又不失纯真的笑容。
我承认那张脸真的很漂亮,于是伸出手,在少年隐隐期待的目光中,屈指在对方白皙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看到少年疼得一下捂住额头低声叫骂的场景,心底那股若有似无的悸动也随之归于平静,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姓俞的,无缘无故地你做什么打我?!被我说中了心虚是不是?”少年按着额头没好气道,“果然,榆木疙瘩就是榆木疙瘩。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还是不是人啊?”
“我当然是人。”我认真回答,无视对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而且我姓喻,不姓俞,你弄错了。”
“你……你真是要气死个人啊。”
闻言,我再次开口纠正他:“人不是那么容易被气死的,如果发生了,只能说明这个人心眼太小,或者身体太差。而你撑死了应该只能算作半个人,比起我们这样目光短浅的短命之徒吗,应该更不容易被气死才对。”
我说的是实话,不仅如此,用的还是少年的原话,不知为何他却像是很不满意的样子。
“还说不生气,分明就是记仇得很。”
——自己记仇吗?
——可能,是有一点的。
我在心中暗暗想道。
那头,少年嘀嘀咕咕地打开了一直攥在手里的油纸包,露出里头一串艳红的糖葫芦,山楂个头饱满,糖霜晶莹剔透,一看就很教人有食欲。
少年见此却是蹙起了眉头。
“不喜欢吗?”我见状问道。
少年没有直接回答喜不喜欢,但看样子似乎很难下口。
“你不想吃,我就带回去,反正——”
话音未落,就听咔嚓一声。
少年已经张口要下了一颗裹着糖浆的山楂,脸上还带着一种英雄就义般视死如归的表情,一边鼓着面颊咀嚼,一边用力地盯着我看,仿佛想要证明些什么。
直到整个嚼碎了咽下,少年方才开口说道:“已经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了,就算我不喜欢,也不许随便拿回去,更不许转手送给别人。”
他的声音有些哑,也不知是酸的还是噎的。
我看着他,不知该作何感想,我向来淡薄,对人对事没有侵占之心,眼前的少年却似乎恰好相反。
“何必呢。”我说,“你这样只是在勉强自己,说白了就是自找苦吃。”
可少年一字一句答得清晰,他说,若是心甘情愿,便算不得勉强。又说:“若是在世上一点奢望和念想都没有,那活着还有什么劲?”
他看着我的眼睛,深浅不一的瞳眸中闪动着奇异的光亮。
问我:“喻轻舟,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人什么物,是你梦寐以求、千方百计,甚至不惜付出一切代价,都必须去争去抢,也必须抓在手里的么?”
随着话音落下,忽然从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微风,将头顶的树枝和脚边的草叶,全吹得哗啦作响。
我突然就醒悟过来,自己此时正置身梦中——做梦的人是我,梦见的却是属于喻轻舟的过往。
这种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我早该见怪不怪的。
可是……奇怪的是,直到听见喻轻舟三个字的当下,我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原来是在梦中。
——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陷得越来越深了。
“喻轻舟?喻道长?”
少年些许不耐的声音忽然响起,我怔怔看过去,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有些陌生的瞳色和发色,虽然年龄对不上,但那张脸长得实在和黎宵太像了,如果黎宵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或者等黎宵再长大一些岁数,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可我不是喻轻舟。
所以他……应该也不可能是黎宵才对。
对了对了,这只是一个梦。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所以都是做不得数的。
“做不得数的……”
“你在那里嘀嘀咕咕什么呢?”
少年的声音传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自觉地低喃出了声。
——但是不应该呀。
到目前为止,每一个有关喻轻舟视角的梦中,我都是作为旁观者一般的存在,只是一双眼睛,一个寄居在前者身体中的魂灵。
为什么突然就能说话了?
还是说……有什么改变,是现在的我没有察觉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