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渡过黄河,见尚让比自已仅大得一岁半载,却如此义气深重,江湖老道,不由得自叹弗如,深感世事渊博,显得深遂而奥秘……
无奈何,他把尚让掷回的银子揣入怀中,暗自衬道,待日后再报他摆渡之情吧!随即搬鞍上马,带动马缰,回望尚让身影,又高声喊道:“尚兄,后会有期一!”
“轰隆隆……!”
一阵狂风大作,堤塌崖瘫巨响,惊心动魄,淹没了黄巢激情的辞别声,白龙神驹警嘶狂磞,黄巢见尚让奔去的身形更快,知道黄河险情确时非同儿戏,也急忙拨转马头,朝西南方向加鞭驰去!
说实在的,黄巢心中也真怕黄河决堤,洪水泛滥陷于此地,岂不误了脚程,耽了考期?
黄巢马快,约摸行了个把时辰,己有百里之余!抬眼望去,见前面一条长堤横画南北,猜度着这便是涡水啦!却不知涡河上游是否有木桥架设?不然又要雇舟船摆渡了……。
思念已罢,黄巢正待催马,忽然长堤上传来无数的哭喊声,接着,人群如蚁,涌上了堤顶!人们沿着长堤奔跑着,喊叫着!爹呼儿女,儿唤娘,兄唤姐妹姊喊弟,声声凄惨,如涛起浪涌。
黄巢心惊神慌,急驰登堤,又见一望无边的黄水自北向南滚滚奔来!
水头浪花翻卷尺余高,无数的青绿群蛇在水中昂起头颈,眼晴射着精光,不知是神灵让这些小动物驱水赶浪?还是小精灵们摆不动大水急泻的冲力,使他们无法横游上得岸来,只好随波逐流!
后面的水势一浪高过一浪,似海潮狂涛层层压来,似高大的山峰梯梯涌来倒下……。
村庄镇落象一座座荒坟被吞没了……。
高大的树木象几棵草棵棵缓缓倒入水底……。
啊一!黄河终于在柳园囗决堤了!
堤上的人群疯狂地沿堤奔跑着,可能水中有他们的亲人?财物?或许只有赶着水头走,才不至于被洪水淹死吞没……。黄巢不得已也只好随着人群,顺堤奔走着。涡河水已和洪水搅在一起,浑成江洋一片,急湍南下!水浪里翻漂浮沉着无数的牲畜尸体,傢俱朽木……。涡河外堤,在一片汪洋中象一条僵死的长蛇,微露出脊背。黄巢顺堤南下到了柘城。
有人告诉他,南边水灾更大!黄淮之水汇集,淮河又泛滥了!平地水深五丈,漂没万家,汪洋千里,唯有在此觅雇舟辑,西渡泛區……。
黄巢谢了,不由暗暗叫苦,苦的是,如此深重水灾,食宿无着,难民们拥挤在城头,打捞些死猫烂鼠充饥!黄巢随身带的干粮早已吃光,空有银两何用?再者,柘城小县,又非河海之地,哪有许多舟船可雇?只好每日里眼巴巴地望着水面,等盼西行的舟辑,以求摆渡……。
这一日,天已过晌。黄巢早饿得心慌眼昏,白马在水边衔些水草嚼着,更惹得饥欲难忍!突然,几只舟船自南朔水北上,船上炊烟袅袅,饭菜飘香,城头上的难民早呼唤起来——
‘‘菩萨!善人!施舍一囗饭吧!救救我们吧!’’
声声哀怜,悲凄酸鼻!那船头上站立着两名汉子,魁伟星目,腰悬长剑,气宇不凡!闻得城头难民哭唤,似是心中不忍!两人商量了一下,船只渐渐靠来……。
‘‘哎呀呀,救苦救难的菩萨来了!’’
‘‘快给善人磕头吧!’’
难民们齐齐跪下,朝着驶来的舟船叩拜着!
‘‘哟哟一一,那不是玄武寨的秦大寨主和许二寨主么?’’有人识得船头之人,惊喜地说。
‘‘是啊!是啊!他们杀富济贫,呼啸绿林,宰贪官屠恶吏,只是不欺压百姓的一方豪杰呀!’’
黄巢问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秦寨主叫秦彦,许寨主叫许勍,他们从前都是徐州军界将官,因官僚欺压,造反失败,无法为官,就落单玄武寨了……。
舟船靠得城头,秦彦许勍命人抬下几袋粗面,告诉难民煎些稀粥,暂度几日。言罢,竟眼哐湿润,现出无限哀怜!
这时,二寨主许勍说道:“乡亲们,我们己探得离此不远的曹州地面上未遭水灾;大家等水势落得一落便可去逃荒!眼下有愿随我们落草的青壮人,今日便可随舟前行,强似在此饿死……。”
一句话好象半空中抛来一根救命索!许多青年汉子蜂涌而至,嚷嚷道:“我们愿意去!秦寨,收留我们吧?”
秦彦激动地说:“乡亲们,这可是造反掉脑袋的事情啊?”
“不怕!不怕!饿死也是死,拼死也是死啊!”
“是啊!这年头只有造反落草,才是条活路!”
秦彦又道:“好!好!无奈咱们船少,咱们就来回多跑几趟,把在这儿的乡亲先渡出泛區!”
许勍道:“乡亲们,大家先熬些粥吃!再登船不迟!”
整个城头轰动了,难民们脸上的哀愁换上了喜悦,就象从鬼门关里又跨了出来一样……。
黄巢的心里,此刻却象翻倒了五味瓶!他没有想到赴京应试竞遇上如此的艰难?更没有想到世上竟是这般景象?眼下西渡无望,难道真的要搭便船再返回故乡?见了先生和昪律大师该怎么说?难道自已真的不该应试做宫?……不!他是个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性格!纵有千难万险,他志向已定,决不会回头的!他决定继续等下去,他不相信没有西去的舟船……。
秦彦踱了过来,他见黄巢英武非凡,长剑白马,心中早喜欢了几分!向前拍肩笑问:“敢问这位少侠,有什么为难之事么?”
黄巢回首,见那位英雄寨主主动问,揖礼道:“哦,秦大寨主?晚生有礼了。”
“呵呵一,不必多礼,少侠水困此地,不知意欲游义何方?可要相助否?”
黄巢闻言惊喜非常,忙道:“啊一,寨主义薄云天,救百姓于危难!小生是去京城赶考应试的!不料仕途如此多难,困于柘城,如若寨主慷慨相助,西渡泛区,小生愿多出银两……。”
“哼哼!”孰知秦彦听罢脸色骤变,恨恨看了黄巢几眼,拂袖离去!远处又传来他和许勍的谈话:“原来是个想做官上爬的犬子!”
许勍朝着他瞥了几眼,愤愤言道:“千两黄金也不渡他……!“随即忙着张罗去了。”
黄巢听得入耳,面皮火烧!怎好再言讨粥充饥?乞舟渡水?只好转身沿墙朝西走去,离开了难民人群……。此刻,他感到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弧独!这种冷遇,使他感到了莫大的羞辱,但是他却半点也发作不得,就象真的做错了事,有了无可掩饰的短处的孩子……。
昏黄的日头象少了魂魄似的,摇摇晃晃沉入了浑浑的汪洋泥汤水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寒星寥落,残月斜挂,惨惨淡淡。
城头的难民大部分已被秦彦,许勍运去了!城头空空荡荡,唯闻洪水拍打墙崖。这里一下子变得荒凉阴森,恐怖骇人!似是一座孤坟野岛……。
黄巢依在一个垛口处,无力地阖上眼皮,准备熬过又一个冷清漫长的夜……。
“哐当当一!”一只木筏撞上了城头,黄巢哪里睡得着,睁眼望去,见一白发老翁正躬身系筏!然后,他解下一领蓑衣铺在地上,掏出几个糠菜团团,艰难地啃着……。
黄巢饥肠漉漉,怎见得别人吞食?他翻身背过脸去,长剑触地,发出“呛啷啷”的响动!
老翁见一少年踡缩在一角,身旁卧一白马,不禁向前问道:“这位公子,难民多已离去,你为何还滞留此处哇?”
黄巢见问,不得不答道:“老伯,小生并非向东北方向去的!”
“噢一,你要去哪里呀?”
“晚辈是要西去,无奈无舟过渡,“黄巢闭目倦答,显得有气无力。”
“哦哦!困在这里数日,怕是饿了吧?来来,老朽还有几个菜团,你就先充充饥吧!”说着,老翁赶紧捧送过来。
黄巢见状,慌忙起身推辞,言道:“哎呀,老伯,还是您老留着吃吧!晚辈年青少壮,饿些也不大要紧的!”
“你这后生,想是咽不下这糠菜粗食?可是,眼下能讨得什么吃物呢?”
“不不!老伯,我自幼也常吃这糠菜饭食,怎是嫌弃呢?只是不忍吃您老的活命饭啊!”
“嗨嗨一!这是什么话?老朽有这筏子,寻些吃物不难,强似你们在这里死困!既是咽得下,就强吞几口吧!”说着,老翁就硬塞给了他的手中。
黄巢捧着糠菜团儿,觉得是那样的重,那样的温烫心头,就象回到了母亲的身边,站在了慈父的面前,他双手颤动着,热泪盈眶……。
“吃吧,孩子,快吃吧!”
一声慈善的呼唤催促,黄巢的泪水奔涌而出!他和着泪水,狼吞虎咽地吞嚼着。菜团儿是什么滋味?他不觉得只感到清清的香,清清的甜……。
吃了菜团,黄巢知道了老汉姓张,柘城人氏。这场大水漂散了他的儿女家人,他驾着木筏整整寻了几天,连一个亲人的影子也没见着,也不知是生是死?漂泊何方?两人不禁又伤感了多时……。
张老翁知道了黄巢也是贫家子弟,眼下西行不得,后退不能,深表同情,答应明日用木茂渡他西去,他也顺便往西再寻亲人……。
一夜无话,只闻洪水拍城,夜风啸啸,天地苍凉。
张老汉“嘘嘘”不己,不知是思念儿女亲人,还是连日来的劳累不堪忍受?
黄巢思绪万千,彻夜难眠,这世道的艰难,百姓的疾苦,灾害的深重,他都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偿到了!该用什么法子救救百姓呢?该用什么法子改改这世道呢?象秦彦那样啸聚山林行吗?这样能救多少人呢?
……。
不觉天色微明,两人牵马登筏,轮流摇浆,飘飘荡荡向西划去!但逢山岗高处,难民聚集之地,黄巢也邦老汉寻问亲人,结果音讯杳无,人影不见,老汉几度垂泪……。
渡过泛區,黄巢牵马弃舟,转身自怀中取出一绽大银,言道:“张老伯,承蒙您老遥远相渡,使晚辈脱离困境,实在是千金难以为报!这点银钱望定要收下,权且聊补家用吧!”
老翁一见,赶忙推辞道:“不不,小英雄,老汉已家破人散,还要补什么家用?”说着竟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黄巢暗然陪泪,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弧苦的老汉,只好说道:“老伯,想来你的家人尚不至有何不测,只是不知流落何方?你就继续寻找,许能找得到,这些银钱正用得着的!”说着,黄巢硬塞到张老翁怀中。
老汉一生从没见过如此大银,急抹泪道:“孩子,你家中并不富足,此去京城,花费尚多,万万使不得这许多银钱!”
黄巢道:“老伯,你就收下吧!我此去京城,节省一些也就是了!”
张老汉捧着银钱,银须颤抖,泣声道:“谢谢小客官垂怜!唉——,官府若是把搜刮百姓的钱财,用出一半修河造防,百姓也不会遭些大灾哇……。”
黄巢闻此一言,似乎明白了许多。对老汉道:“老伯说得是!此去俺若金榜高中,定要惩治这些贪官污吏,治理黄淮,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但愿小英雄高中,造福百姓哇!”
黄巢辞去,身后还传来老汉的祈祷:“菩萨保佑这好心的孩子……。”
通往京都的驿道上,一群富豪子弟锦衣轻裘,宝马金鞍上悬挂着酒囊饭袋,文房四宝,书箱盒笼之类,看样子也是赶考应试之流。
但见他们信马悠悠,举鞭指点,说说笑笑,又似是游山玩水,览胜观景骚人墨客……。
“呶呶——,你们看那处寒山古寺,柏风松涛,红墙碧瓦,定是个好所在呀!”
“不错,咱们赶到那里一游古刹,听老僧唱谈,岂不别有情趣?”
“嗬嗬……!”有人逗笑道:“倘若是座尼庵,你当如何玩乐呀?”
一个胖呼呼,圆滚滚的学子道:“尼庵?嘿嘿!尼庵更妙哇!咱们让老尼滚蛋,小尼入怀,岂不有情有趣,乐哉悠哉……。”
众人取笑道:“哈哈——。魏保衡,只怕一群小尼姑缠上你脱不得身,应考不得,回家不能,你就一辈子乐悠哉喽——!”
魏保衡道:“哎——!咱们一块进去,小尼姑总不能只缠上我一个人?”
“嗨嗨,因为你长得又白又胖嘛!……”
“你是最有钱的么!”
“哎哟呦——,咱们就别去尼庵了!万一……。”
“哈哈哈。”
正闹笑中,一匹白马自后面飞奔赶上!马上少年白衣飘飘,腰悬长剑,玉树临风!他见前面众骑当道,不便飞越而过,只好轻带丝缰,马蹄缓收端的是个礼貌谦谦君子!
魏保衡一眼就认出白马白袍之人,脱囗唤道:“啊——,是黄巢兄?”
“噢?是魏大公子?你们上路好早哇!”
黄巢见是同窗,虽然幼时欧斗不和,长大后就没再起磨擦,此时别人首先招呼,怎能不诚心应酬呢?他可不是那种鸡肠狗肚之人!
魏保衡也是异乡遇故友的样子,却大大咧咧,满不在手地说:“嗨,什么考不考的!早出来半月二十天的,强过在家幽囚闷人的!这不,还是让你给赶上啦?”
黄巢道:“哟——,你们怎么走的这么慢哇?”
“嗬嗬,一路上还不是游山玩水,痛快痛快嘛,这不,俺们正准备去观寺哩!”
黄巢向前方瞥了一眼,壮观的古寺并未入目动心,倒是一听到游山玩水几个字,眼前不禁现出黄淮水灾深重的情景,心中一下子沉重了许多!言道:“这水可不是好玩得啊……。”
“巢兄,哪里有水好玩?咱们去!”
“黄淮两河都发了大水,漂没千万家,水深五丈余,死人无数!唉……,太惨了!”黄巢扼腕沉痛地不忍细说下去。
“什么,黄淮真的发了大水?”众人齐问?
“是的,你们是没有见到!”
“在哪儿决的囗子?淹到曹州了没有?”
“在汴州的柳园口!倒是没有淹到曹州!”
“阿弥陀佛,谢谢上天!”
“是啊,没淹曹州怕啥?”
“我们来的时侯,黄河水汹得就够吓人的啦!哎哟呦,那大水是不好玩哟!”
众人议论纷纷,魏保衡却气忿地说道:“哼!他娘的!过河的时侯咱们每人让那梢公小子还敲走了五十两银子!发大水淹死那小子才解气哩!”
“哈哈哈。”众人轰笑。
黄巢闻言,知他诅咒的是黄河梢公尚让。不由得又暗念起那个黝黑青年,不知他眼下如何?
他见这班纨绔子弟,毫无怜悯抚恤之心,悔不该谈及黄河水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