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的星巴克,人不少,大多都是等孩子上各种周末课程的家长,三五一桌热闹地聊着天。两人难得找到位子,对坐在角落的一张小圆几上。贺扬点了两杯咖啡,很快端了上来。第一次与贺扬这样面对面近距离地坐在咖啡厅,陈笛不知哪里来了勇气,竟下了个决心,开口给贺扬讲故事。故事的主角正是她念念不忘的陆绍晖。
那是四年前的十二月初,绍晖他去了美国,在北卡,那是他当年做博士后的地方。回国这些年他一直和那边保持邮件往来。那边也一直欢迎他去就职,然而绍晖并没有动心,他不想离开我,后来又有了越越,他也不想我们母女跟着他远渡重洋地去从零开始。那一年,就是2006年,他的研究不算太顺,投稿顶级刊物的稿件几次退回来让他补充实验。但是那段时间,单位最先进的仪器运转负荷重,主要是引进的海归的人员越来越多,大家的研究都很尖端,仪器需求就大。绍晖有点着急,排队做实验跟不上投稿补数据的需求。所以他萌生联系那边人员,以共同发表的模式去北卡做实验的念头。他选的时间是十二月初,想趁着北卡那边圣诞和元旦期间休假的人多,仪器空余时间长,突击完成那些要补的实验。他的计划是用两个月做完实验,就可以回国过年。我们翻过日历,2007年的春节很晚,我们都认为他肯定能顺利做完实验,回到上海,我们一起回湖城过年。
他是十二月第一个周日,就是三号去的北卡。一到那边就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室,有时候还通宵,在椅子上靠着睡一会儿,再继续工作。那时候他每天早晚和我在线上各联系一次。早上我起床,他刚吃完晚饭在做实验,深夜我要睡觉了,他是白天,自然也在做实验。我一直劝他注意休息,不要没日没夜地拼命。他总是不在意地说,就拼这一段时间,早点完成了尽早回家。还说,否则就让我和越越去美国陪他。我知道那是玩笑,完全不在意。圣诞节前的一周,他给我打在线电话,虽然线路质量不好,我也听出来他的嗓音不对。我追问了半天,他才说自己感冒了,有些发烧。我说你快吃药啊!他走的时候我给他带了感冒发烧的药。可他却说问题不大,可能温度不太高,不用吃什么药。我说那不行,感冒了吃点药,减少炎症损害,帮助身体休息。我催着他吃药,他才说药放在住处的包里,而他在实验室,回去一趟也不方便。等忙完了再回去吃药。然而他并没有回去,实验又做到第二天早上。我有点不高兴,逼着他回去休息。他说感觉已经不烧了,没事。又过了一天,他说感觉又发烧了。我说赶紧去医院吧。他却笑着说,在这里,谁感冒去医院啊?大家都没有人吃药。感冒是自愈性疾病,休息,喝水,就会好。我说那你快休息啊!他说实验没有做完,现在停下来今天又是前功尽弃了。一直到那天晚上九点多,他才回住处。他说撑不住了。我说快把感冒退烧药吃了,好好睡一觉,或许明天就好很多。第二天我给他打电话,他还在烧,我急了,叫他赶紧去医院。他笑我小题大做,说躺两天就没有事了,一个大男人,感冒算什么?我想也是,就让他好好休息,不要去实验室,多喝点牛奶和果汁,好好吃饭,我让他点中餐馆的叫餐服务买粥吃。他又烧了两天,温度没有降下来,又说浑身痛,骨头疼,没有胃口。我急得掉眼泪,催着他去医院,他说开不动车了,他认识的朋友,圣诞都或远或近地出了门,没有人送他去医院。我说要不叫救护车。他不肯,说自己哪里够救护车的程度……明明人都那么虚弱了,还犟,不听话。这是他在我面前最犟的一次。我急得大哭了,可又没有办法。我也不认识他在北卡的那些人。上次沈博士说他从前去北卡看过绍晖,认识了北卡几个绍晖的朋友。可那时候我又不认识沈博士,否则我就请他找北卡的人帮忙把绍晖送去医院。
27号夜里,我接到绍晖电话,但说话的是他的朋友,说他被发现晕倒在公寓,又被送去了医院,一直高烧,现在昏迷,在抢救。再后面的事我就模糊了。我好像不记得如何手捏着电话度过等消息的一天,如何得知噩耗,如何在他单位同事和姐姐姐夫的陪伴下去了北卡,如何料理后事,带他回家……
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能相信一场感冒就能带走一个人么?医生说流感,引发了心肌炎,导致了心衰……
我不记得了,那个说美国话的医生,我只见他嘴巴动着,摇着头,叹息,sorry,sorry他说,……我见到的是绍晖躺在那里,在冰凉的世界,他浑身冷得刺骨,他们不让我多摸,不让我待在那陪他……
他的心脏一直很好,没有问题,那些年,他加班做实验是常态,唯一变化就是头发,发际线后移了,他没有别的毛病。他明明就是一个健康的人。他刚到那边,还去大超市给我和越越买了耐克运动鞋,给我买了包,他说圣诞打折,他还问我要什么,回家前再去一次……可他没有回来,他留在了2006年,那是12月29日凌晨四点多,北京时间……
马上四年了。好像还是昨天。
我不过圣诞,不过新年。春节要不是因为父母,我都不想回湖城过年。
我……
陈笛端着手里的咖啡,一口气讲了绍晖离去的过程。她的眼泪早已涓涓流淌,顺着两腮滑落,肆意地洒在衣裙上,滴入杯中。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人讲绍晖的离去,第一次讲这个过程,而这个人竟是贺扬。其实她并没有抬头看过他,她一直低着头,她都不知道贺扬是否在听,是否听懂了,是否看见她泪流满面,她讲述的过程中几乎都忘记了对面贺扬的存在。她只管自己诉说着,一任眼泪喷涌而出……
贺扬一直没有说话,他怕打扰陈笛,他怕僭越逝者,他静静地听着,认真地听她说每一个字,直到陈笛不再说话,只顾流泪,贺扬才伸出一只胳膊搭在她肩上,又从她手中接过一口都没有喝却掺进了眼泪的咖啡杯,轻轻放在桌上,从包里拿出纸巾,抽了一张想递给陈笛,快到她面前,又停了手,直接伸手过去擦陈笛脸上的泪。陈笛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好像全然没有发觉贺扬的一系列举动,又好像更深刻地沉浸在四年前的哀伤之中。这让贺扬更加心疼,一直强忍着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贺扬看了看四周,整个星巴克都弥漫在聊天交谈的喧闹氛围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坐在角落里的他们两人。贺扬就把自己的座椅轻轻地挪到陈笛旁边,伸手把陈笛揽进自己怀中,另一只手也环了过来,把陈笛的脸轻轻按在自己的左胸前。
就这么静静地待了一阵,贺扬抬起左手腕看了下表,还差十几分钟就四点半了,要准备去接越越了。
贺扬暗暗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开口轻轻说:“笛子,越越快下课了。”
陈笛竟然听到了,迅速地离开贺扬的怀抱,做了一个深呼吸,说:“好的,我们走吧。”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掩抑不住的哭腔。
贺扬却笑了一下,说:“不急,你先缓缓,喝口咖啡。”他把自己那杯咖啡塞进陈笛手中,说:“我这杯一口都没有动,你喝两口,就算润润嗓子。”
陈笛接过咖啡乖乖地呡了两口,又意识到了什么,说:“那你……唉,我的那杯也没有喝,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