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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德普,你家的乐乐最近怎么样?”
杨鼎诚拿着装订起来的一叠文件,一边进门,一边侧着耳朵,问闻德普。
好像他的耳朵出了点儿问题,必须校准方向才能听得清回话似的。
辅警闻德普是屿石县公安局的档案管理员。以前当炮兵的时候,他的一只脚伤了个脚趾,问题虽然不算大,但走起路来,还是能略微看出一点不平。
一个县公安局的辅警,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能留在机关部门任职,职位清闲且重要,闻德普甚是满意。他不显山露水,谨小慎微地把需要他担纲主持或配合他人的工作做到万无一失。实在说,除了卷宗查阅及人事调档,单位一般也没有人找他。
但最近,刑侦大队的大队长杨鼎诚接连有几次看似随意、好像顺带一样地过来找他闲聊。从没有与这么大官衔打过交道的闻德普颇觉异常。一开始闻德普还以为自己被怀疑跟什么案子有关,后来发现,杨鼎诚与他东拉西扯,都是些家长里短。他黏黏糊糊,没边没沿,这可不合乎传说中杨鼎诚的性格。“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当机立断”这些都是各类媒体对他充满溢美之词的评判。
这么温和蔼然的杨鼎诚是闻德普所未见的,他所见识过的杨鼎诚,是敢于在几百人的大会上,当面顶撞局长。
干辅警所发的那点薪水不多,闻德普偷摸在郊外办个小型养猪场。此外还养了一只小泰迪。这基本上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了。办养猪场为的是赚些补贴,养泰迪则纯粹为了让乱蓬一样的心思有个寄托。他的父母身体都还硬朗,自己且又没有找下对象,三十岁的他,心思蓬草一样乱,无处搁置也没有指向的情感肯定与他没有合适的对象有关。
闻德普养的泰迪乐乐,现今四岁了。早两年,它调皮活泼得很,爬高上低,吠东汪西。三岁多,四岁的时候,乐乐的性情变得出奇的安静。一般的事情都惹不起它的兴趣,听见什么动静,耳朵一支棱,看见什么人,斜眼一瞅,就算完了。
看它那个慵懒颓废,闷闷不乐的模样,闻德普有些害怕,乐乐万一得了抑郁症就相当麻烦了。
咨询内行人士,都说乐乐年纪大了,四岁基本上就是人的四十岁,你所说的症状正是它衰老的表现,这是正常现象。又说,你们可以抽时间带它出去,到空天阔地遛遛。
闻德普遵从行家的指导,带乐乐去湿地公园里玩。到了野外,乐乐性情大变,奔突腾跃的愿望非常强烈,与同类其他的,特别是与小母狗交往的欲望尤其高涨。
乐乐的表现惹得几个小母狗的主人有些不满,立即将小母狗唤走了。乐乐的追求受到阻碍,情绪也就大受影响,又变得心事重重。
“还好啦,只要它愿意吃饭就行。”闻德普回答大队长的问话。他赶忙起身,把椅子移过去,让杨鼎诚坐。
“你坐,我站一会儿。”杨鼎诚压住椅子,不让闻德普搬动。
上次杨鼎诚来的时候,言谈间,闻德普说及自家的小狗乐乐慵懒不欢的状况,杨鼎诚讲他家也养了一只泰迪。去年屿石县发疫情,为避免传染,整个城区关门闭户,人人都不外出。杨鼎诚家的泰迪不能外出溜达,只能整天被关在室内。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让它出过门,结果你猜怎么着?
闻德普说,我猜不着。死了?
杨鼎诚说,一开始倒没有死,主要是抑郁了,不吃不喝,耳朵直掉毛。原来毛蓬蓬的耳朵,只剩下两个饺子皮一样的光板儿,一根毛都没有。后来疫情解除,到宠物医院一看,医生说是小狗长时间没有与同类沟通交流,跟人一样得了抑郁症。
杨鼎诚不相信。医生说,不是你信不信的事,你这还算轻的,去年有只小狗,因为长时间没有群居生活,自己爬上窗户,跳下去摔死了。
杨鼎诚说他不相信宠物医生的话,没有采取相应的治疗措施,他家的狗不久后,就跟那医生说的一样,自己跳窗摔死了。
杨鼎诚的话叫闻德普很是害怕,认为自己应该下班后经常带乐乐出去转转,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估计这样一来,就能减轻乐乐的抑郁症状。
“你家的小狗,据你上次所说,哪里是遛遛就能解决的问题?它是得了恋爱综合症。”杨鼎诚说,“它到了交配期,你就得设法给它找个对象,发泄发泄他的性欲,我估计,它的性欲一旦得到满足,什么郁闷不乐,无精打采都一笔勾销。”
说起来,闻德普家乐乐都四岁了,相当于人的三四十岁,好像还真没有与哪个小母狗有过货真价实的交往。以前带它出去玩儿,虽然也见识过不少小母狗,但那都不算什么交往。不是小母狗满脸鄙夷,就是小母狗的主人满脸鄙夷,看见乐乐都躲得远远的,不让它有任何献殷勤的机会。
闻德普家乐乐虽然不能说顶帅,倒也是经常被精心打理,毛发梳得整整齐齐,面目清清爽爽,牙不外露,目不生屎。现在呢,因为得了杨鼎诚的指点,遂决定认真地帮乐乐找个对象。
“一般的女孩都喜欢养狗,屿石县有许多微信宠物群,里面养狗的有许多是未婚女孩儿。”杨鼎诚说,“那里面肯定有需要给小母狗配对儿的,万一有个女孩儿的狗需要扎窝儿配对,我觉得你一定得双管齐下,既给乐乐解决了抑郁问题,也动动脑子顺带着解决你的婚姻大事。”
还有这么说话的!把婚恋大事竟然跟狗的交配相提并论,得亏是大队长,换个人,闻德普也得怼他一通。再说,自己的婚事也确实是个问题,大队长也是为了自己好。
“你年纪也不小了,顺便认识个女孩儿,有你们喜欢养狗这个共同的爱好,我认为给你安排一场美妙的邂逅很有必要。”杨鼎诚拍着闻德普的肩膀说。
杨鼎诚的说法不像正常介绍对象那样,把闻德普带到女方那里,将双方介绍一下就完了。他说建设大街中段有一家辉煌寝具店,店主人名叫胡建强,他媳妇儿名叫吴月桂,夫妻俩有一个女儿叫胡莹莹,十八九岁吧,在市里卫生学校读护理专业,由于学校离家近,胡莹莹经常在家待着,帮父母照看店铺的生意。
胡建强一家都是爱狗人士,杨鼎诚让闻德普天天去胡建强家,争取像他之前对闻德普说的那样,一举两得,既把乐乐的抑郁治好了,顺带着也解决了他的婚姻大事。
“胡建强家那小闺女儿不错,你们也挺般配。我不居中介绍,你们尽量自由恋爱,”杨鼎诚说,“档案室的工作你放一放先,胡建强家你可以天天去,我只要求你把每天在胡建强家看到的告诉我就可以了,怎么样,比你整天关在档案室里强吧。”
“怎么样?你近期每天的任务就是向我汇报你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杨鼎诚盯着闻德普的眼睛,“这就算你的工作任务了。明白吗?警务工作就相当于战斗任务,完不成就等于失败了,该怎么处理你也清楚。”
杨鼎诚面带微笑,但眼神却是犀利且威严。闻德普一时没有理清找对象和汇报所见所闻的关系,也没有搞清楚杨鼎诚言下之意为何,是找不着对象处理他,还是没有向他汇报所见所闻处理他。
为了自己的婚事,杨大队也真是费了些心思,闻德普心存感激,他宁愿相信杨大队心系下属,一切都是自己的婚姻大事。
“好的,听您的安排!”他说。
一切都还没有开始,闻德普的脑子里就满是年轻女孩,个个亭亭玉立。
建设大街是新开发修建的一条东西长街,街边新植的树,去枝剪蔓被修成个圆脑袋,一到夜晚,由明亮的路灯光照着,在树根前的地面上映成一个黑乎乎的半圆。
新街区中段的街道很宽敞,光店面距离街道就有五六米之宽,这个宽度除了具备人行道的功能外,还给经营门面房的人们提供了休闲的场所。门面房的主人们在房间内待累了,可以在门口搬个坐具会话。
这天闻德普带着乐乐来到胡建强家寝具店门口的时候,被一阵嘈杂的叫嚷惊住了。这间店铺门两旁,违规堆着廉价的地垫和不上档次的床单、被罩、枕头和枕皮等四件套。门店内狭长的空间里指手画脚站了好几个男女。
一个瘦高个子中年男人,穿着白衬衫,面朝外站在门口。他黑着脸,一声不吭,鼻孔喷白烟,垂在身侧的指缝间,烟卷的一头,弯曲着大约两公分长的烟灰,似有若无的一缕烟雾从他的手垂下来的地方往上升起。
背对这个中年男子,一个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偏瘦的女人(年轻的时候定然俊俏)声色俱厉,说,这房子是新房子不错,胡建强,我问你,这房子可是用旧房子换的?
与她对面的一个矮个男人,一边弯腰收拾地上的货物,一边说,那可不是嘛,没有旧房子哪来的新房子!女人大声夸张地“哦”了一声,说,这就对了,新房子是旧房子换的,我就问你,旧房子可有我的份?
矮个男人这时直起腰来,他看样子也是四十岁朝上的年纪了,五官撮成一团,转脸对着那女人说,旧房子是俺爸俺妈的遗产,我是儿子!哪有你的份?
瘦女人听了这话,更加激动起来,说,我这当姐的问你,爸爸妈妈是你爸是你妈,不是俺爸俺妈吗?这房子是父母的遗产,必须有我的份!凭什么拆迁安置没有我的份?俺爸俺妈哪一个说没有我的份了?
矮个男的不再搭理那女的,转身又开始收拾地上的杂物。瘦女人转到他面前,好像刚才的愤怒还没有通过语言发泄完,说,你说,咱爸咱妈什么时候说过旧房子没有我的份了?他们留遗嘱说不给我房子了吗?没有说旧房子没有我的份,安置房就有我的份,为什么你签字分房的时候不把我的名字签上去?
矮个男的照旧整理地上的货物杂件,头也不抬地说,我不和你说什么遗嘱不遗嘱的那些东西,按照传统的观点,家产传男不传女,凭什么要分房子给你?
瘦女人一时气急,说不出话,恼得哭起来。这时候,门面房外面站着的那个高个男子进来,把女人拉出去,说,走吧,家去。
瘦女人出了门,站在门口朝大街两边看了看,说,不行,我还得去找安置办!
貌似夫妻的中年男女离开寝具门店,前往他们要去的拆迁安置办了。闻德普抖抖绳子,示意乐乐看罢热闹也该走了。但是乐乐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拽紧了牵引绳,撤着身子往门口相反的方向挣。闻德普朝乐乐要去的方向展眼一看,果然如杨鼎诚说的一样,胡建强家养狗,门口的消防栓后面,坐着一只母泰迪,身量比乐乐修长些,眉眼十分秀气,脸相端正耐看。
闻德普由着乐乐跑过去,哪知它只上前嗅了嗅,那只母泰迪就提起上唇,露出尖牙,冲乐乐一阵狂吠。乐乐甚至都没有理会它的叫声,只顾追着母泰迪的屁股嗅。母泰迪好像对它的屁股十分珍视,一点儿也不给乐乐闻嗅的机会,转着身子躲避。
事情并不像有些宠主说的那样,人与狗是两个物种,但不能因为物种的不同,而不善待人类之外的其他物种,应大力提倡从人的角度来平等对待它们。闻德普发现,仅从刚才看到的情形,他就不大满意乐乐的行为。乐乐见了那只母泰迪,几乎看也不看人家的脸,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就奔人家的屁股而去。这与人不说是有根本的区别,可是它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仅这一点狗就不如人,平等根本就谈不上。闻德普不知道他这么想对还是不对,估计那些肯钻牛角尖的人得表示反对,说人扒了伪装,连狗都不如。
现在不说伪不伪装,你说哪个正常男的喜欢一个姑娘的,蹿上去就扒人家的裤子。就凭今天乐乐的表现,闻德普就不赞同把狗当成人来看,平等地对待它们,畜牲就是畜生。
刚开始的时候,闻德普还高兴,以为乐乐终于找到了对象,谁知道人家母狗不愿意,他只好硬扯着乐乐离开。拖拽之间,寝具店里走出刚才与他姐姐因为安置房问题争吵不休的弟弟胡建强。
俺家娜娜还没有到发情期,胡建强说。
他看了看兴奋不已的乐乐,说,你这小狗还可以。他朝天看了一阵,嘴里念念有词,稍后说,我这是一年多的狗,还没有带过窝儿,正准备给他配一窝儿。
闻德普说,这个主意不错。
胡建强说,十月份估计这家伙该发情了,到发情的时候,才可以配窝儿。
说着他回店里拿来了手机,与闻德普互加了微信。
俺家的狗叫娜娜,胡建强说。
闻德普在微信备注里把他家狗的名字写了上去:娜娜。
乐乐的情感生活有了着落,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儿,闻德普顺着大街回家去。半路上他在脑子里把今天在胡建强家的所见所闻前前后后整理了一下,准备向杨鼎诚报告。
都是鸡毛蒜皮的琐碎,有什么说头!闻德普自言自语。
一辆车子在他后面鸣了一声喇叭,打断了他的思路,闻德普往路边靠近一些,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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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经过改、扩建,又宽又直,路灯杆儿举着硕大的光源,照得到处都四明大亮。蟋蟀和蛐蛐儿在灯影子里到处飞,扔一声飞到东,扔一声飞到西,满满落了一地,踩在脚底下噼啪响。
过了护城河上的一座观景木桥,就见设在社区办公楼边上的拆迁安置办门口,站着不少人,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理论声。
闻德普赶过去一看,原来是刚才与弟弟胡建强因为安置房分配不公问题争吵的姐姐在和安置办的工作人员争辩。安置办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致使姐姐很激动,说话的声音很高,好像吵架一样。
闻德普在外围听了一会儿,又打探了几句。原来,胡建强的姐姐胡容易找安置办处理她家的安置房问题,安置办的工作人员都已经下班了,胡容易打电话说如果他们不来,要求去工作人员家里说事儿去,工作人员只好赶回办公室处理。
无奈赶来的工作人员是一个五十出头岁的白净高个儿男子。闻德普看见他的时候,他也是刚刚被胡容易打电话叫回来,正很无奈地一边听胡容易厉声指责,一边低头吸烟,烟雾在他面前缭绕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