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日后,赖惊涛就陷入了昏迷,时睡时醒,而无论梦里梦外,其都在呻吟着,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他直到如今,闭上眼睛,脑海还是会清晰地浮现出那天的记忆,叫他瞬间沉溺于那份看着至亲至爱生命肉眼可见地流逝的绝望,回忆起他抱着头坐在那人床榻下听其哀嚎的无助。
他永远都会记得,赖惊涛为了叫他不要那么伤心,拿着自己的伤跟他开玩笑,说“原来一只眼睛睇世界,系噉样嘅感觉。小炒,咁多年你辛苦了”……然后他侧过头对着跪在床前的他动了动手指,似乎想摸摸他哭红的眼睛,最后还是黯然地无力着放下……“以后,遇到爱你嘅人,就把眼罩除低,要她替我好好摸摸你,好好看看你吧……”
他永远都会记得,赖惊涛从痛苦中挣醒,眼神混沌地握着他的手问“小炒,你阿娘她有爱过我吗”……亦将其那声哀莫大于心死的叹息自答刻在他的心头,血泪并下,念之便痛……“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又何谈失去……我从冇失去过她……”
他永远都会记得,赖惊涛在痛得实在受不了的那天,叫他去拿刀……“杀喇我吧”……
其这样说着,努力想在他面前挤出一个笑脸……
“好痛呀,我可唔想在自己嘅崽面前叫爹叫娘丫……”
“我见过中了七日绝嘅人,佢哋双腿瘫痪,死前会失禁,臭得很,荆啸水一定是想睇我喺你们面前甩须【出丑】,才畀我下呢种毒的吧。所以……小炒……”
“帮下我……”
“叫我喺你们面前……系笑住走的啦……【叫我在你们面前……是笑着走的吧……】”
“……”
他抱头跪倒在他面前,抓住头发,似要撕裂身体般地吼叫,恨不得当场杀死自己。面临失去的绝望和痛苦叫他在那时再也承受不住。所以在那一夜,他从他床前逃走了。他在经常等船返航的那片沙滩待了一夜。崩溃地坐在冰冷的海水中,毫无希望地等待天亮。
然后第二天,他就听到村中传来凄厉的哭声。大脑一片空白的他,魂魄也仿佛在那时被茫然无际的白芒给蒸发掉,再也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呆呆地坐在虚无里,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眼前的白变成了全然的黑。而再醒来之时,他就又见到了满园的素白。人们哀哀痛哭,前来奔丧。满园花谢,白衣肃立,皆在垂悼。二婶母通红着眼睛,给他披上麻衣戴上孝帽,将他拉到灵堂长子之席。三叔公一夕间衰老数岁,神色黯然,胡鬓亦呈衰色,但还是拄着杖接受来客的吊唁并予鸣谢。三岁的琼娘和五岁的赖银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二婶母套上白衣安置在棺椁旁的孝子席位还一脸懵懂,对着往来哭泣的大人好奇地探头探脑,直到他过去才叽喳起来,争着问他怎么回事……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沉默地跪在棺椁前,看着棺椁上装饰的白花怔忡失神。从日到夜,到所有吊唁之人都离开,他仍呆呆地数着那白花的花瓣,什么都不愿去想,直到二婶母为他跪的太久而心疼,强硬地将他拉起,他才得以支撑地站起。而甫一站立,他脚下一麻,头就撞在了赖惊涛的棺椁边角上。那一下并不痛,可他的心却狠狠痛起来,痛得他当场伏在那漆黑的棺椁上无声痛哭,把还没被带走的赖银发和琼娘吓得直叫,一个个围到他身边担心地问着“哥哥撞疼了吗”、“哥哥系咪还在生病”、“哥哥唔会病到跟爹一样躺在床上唔起来了吧”……
………他们俩每说一句,他的心就更痛一分,连扶着他后背的二婶母也跟着呜呜地哭了起来。三叔公连忙叫人去带走那两只天真懵懂到不知失去是何滋味的小鬼,随后才擦着眼泪站到他们身边,叫二婶母撑住,叫他也撑住——“你以后,就系屋企顶梁嘅男人了,记住你阿爹讲过嘅话……叫他笑着走吧……”
所以……赖惊涛临走前,是笑着走的吗……
他不会怪他临阵脱逃,将他一个人丢下的……对吧…………
他擦拭泪眼,回头想问三叔公几句话,却忽然又听到了琼娘银发他们在灵堂外吵闹,笑着叽喳着:“娘亲返嚟嘞”、“娘亲返嚟嘞”……………那一刻,心有多痛,恨就有多深,他的怒火熊燃,焚烧他所有的理智,他用瞬间回涌上来的力气推开二婶母,从赖惊涛的遗物中抽出那把本要带下去给赖惊涛陪葬的惊天刀。在二婶母的尖叫声中,他持刀步步向那个麻衣素颜,戴白而归的人——即使那人在堂外,遥遥见到了赖惊涛的棺椁就失去全身气力般跪倒在地,捂着胸口无声地泪流,神色眉目无一不在诉述着她的痛苦与后悔,他也绝不会心软半分。赖惊涛可以说自己不恨她,但他不行。永远不行。
看着慕漪涟流着泪倒在地上,又看到他杀气凛然地提刀出来后,琼娘和赖银发被吓得哇哇大哭。二婶母拼命从他的背后抱住他的胳膊拖住他的脚步,很快三叔公就拄着杖快步追上了他,挡在了他面前,那个宝梵寺禅师也张开手臂,挡在他和慕漪涟中间,每个人都在拼命阻止着他亲手弑母。连那一天和赖惊涛一起去了星城、如今又和慕漪涟一道回来的兄弟们也抹着泪叫他:“放低刀吧,大嫂嗰日系去追荆啸水为大佬攞解药了,她冇丢下大佬……她攞嚟解药将兄弟们都救返嚟嘞……我哋算着七日绝嘅时间搏命赶咗返嚟,就差一日,就差一日就能救回大佬喇……”
……所以……赖惊涛为什么会死……?
是因为和他做了约定?是因为他没有在那一晚守住他,劝住他不要放弃吗?
他眼前瞬间昏黑一片,险些站不住,幸好二婶母拉住了他。但就恍神了那么一下后,他就重新找回了力气——他只能怪慕漪涟,怪她和覃雨私奔,怪她叫荆啸水抓到了机会,怪她在那天没有叫其他人去追荆啸水拿解药,自己留下来陪赖惊涛。所以,他猛地发力挣脱了刚松了口气的二婶母,又越过连拐杖都丢了还来不及抓住他的三叔公及其他叔伯,砍了那用肉身接他刀刃还试着抱住他的南陆禅师,接着对那哀默至极、对着他闭上眼睛任由处置的人挥下刀刃————
“赖金宝!系我!”
他听见三叔公在他身后对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一直在强颜欢笑,像大山一样支持安慰着所有人的长辈,在这个时候撕开其所有的体面,暴露出无尽的痛苦,向他声嘶力竭地大喊——
“系我帮惊涛自尽嘅!你要怪,怪我!想杀人解气,就杀我!唔要动漪涟!——唔通【难道】你要畀银宝和琼娘失去父亲后,再失去母亲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