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的夜特别的凉,漫天的星子如同撒开的珍宝落在漆黑的天幕上,在远方与无边无际的沙丘连成一片。
熙和在马背上只是出神,不断想起戈查被兵士从帐篷中拖出去的样子,那之后宴会又继续下去,仿若没有这样一出插曲,甚至还有舞娘来帐中跳起了胡旋舞,朗于、三皇子、父亲、天朝和察哈国的贵族、官员们言笑晏晏,饮下了许多的葡萄酒,吃下了许多的烤羊肉,和议的文书在宴席上顺当签就,没再有更多的波折。可是,熙和仍止不住地想,那死去的戈查,还有蒙哥、柳达、哥吾顺又算什么呢?
霍敏闷闷的声音从前头轻轻传来:“平佩世弟,你还好吗?没料到今日场面这样怕人,是我鲁莽了不该带你来。你别怪我,好吗?”
熙和抽抽鼻子:“霍大哥,你说,戈查为什么想要当王上呢,他不比三王子、四王子,朗于可能弹压他们,却只会好好待他。那蒙哥是为戈查做事的,他又是为什么要杀了他?还有柳达、哥吾顺,他们跟下毒的事情没有关系,为什么也死了呢?”
霍敏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年纪还小,又从小跟你娘学医行善,自是不明白这些。这世上有许多人都想把权柄捏在自己手里,戈查就是这种人,不论朗于对他好不好,他都想要最高的那个位子。也因为他是这种人,他便一定会杀了蒙哥,对他来说蒙哥的事情做完就不再有利用价值了,死了的蒙哥是最安全的,永远没办法把秘密说出来。柳达和哥吾顺,只不过是被殃及的无辜而已,三殿下要是出事,他们三个赴天朝的使臣都死了,明摆着告诉天下是察哈国下了毒,那么不要说和议,天朝和察哈国一定会开战,一直主推和议的朗于也会成内外受敌的众矢之的,甚至三王子、四王子也脱不了嫌疑,察哈族的长老们这时就大有可能支持戈查上位。”
熙和轻抽一口凉气:“哎,一家人打打杀杀的,这有什么好!戈查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反而断送了一条命。那朗于杀了他叔叔,心里也该难受得很吧,我看后来他都不怎么笑了,像是硬撑着非要把宴会开完似的。”
“人到了这个位置,好多事情就由不得自己啦,”霍敏道,“形势比人强,就算是有再大的权柄,有时候也不得不顺势。只希望你我今后都可有几分自由,少些这种不得已的时候。”
熙和小小的心中,第一次感到了人和人之间的权力斗争的残酷,感到了上位者对下位者倾轧的绝情。她隐隐约约地想到,父亲近些年仕途上的顺遂,只怕免不得也沾带着权势者的提携,又似乎知道了,即便是在别人口中这样高的官位,也许也如蒙哥一般,也有许多受人摆布的时候,她头一回升起了对“权势”这个词的惧意。
第二日,董二太太领着熙和禀辞了三皇子并董执礼即启程返家。霍敏道本就要往太湖办一批石料,顺势便结伴而行。熙和听说霍敏的差遣,心里不由得有些向往,又碍于出门已久怕婶婶记挂家中暗暗忍住不提。董二太太却也瞧出来回程之中熙和沉静得多了,隐隐猜出熙和应是趁无人管束,悄悄跟到了那日夜宴受了些冲击,便刻意放缓些行程,让她沿途看看各处山川名景。霍敏竟也不甚着急,一路跟着她们缓缓而行。
行径之间到了洛阳,正值暑日,满城牡丹早已开败。几人策马到了龙门来看石窟奇景。烈日当空之下,伊水河畔的巍巍洞窟奇绝耸立,仿佛仍回荡斧凿声声。董二太太携着熙和拾级而攀,到了半山腰的潜溪寺参拜。熙和瞧着二太太虔心的模样,想到“平日里总听说家家户户都爱拜佛,求些福报攒些功德,婶婶偏极少带咱们上寺庙,今日却特意绕到这石窟来,不知道又是什么道理”。她因有些疑惑,便一直盯着二太太。二太太似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微微一笑道:“我们家没设佛龛,我也从不带你们礼佛。因在我心里实在并没有什么想要向佛祖求告,也没有什么比现在的日子更让我想望。若说所愿,无非是家人的团圆、平安而已。”
“但这回出门,想必你也知道了,人的所求并不只这一种,你若懂了一个人想要什么,你就便能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会怎样做事。若能明白了这个道理,这趟你就没白跟着出来。”
熙和点头称是:“您说的我已经明白,若是我们能知道戈查想当王,便容易想到是他在布局,就因为他把自己装成一个没有野心的王爷,这才没早些有人发现他的真面目。而郎于只怕早就知道,便就着咱们和议来一招借刀杀人,还挑不出他的错儿,那些长老最多背后说他一句察人不明罢了,却再难动他的根基。甚至我觉着,霍大哥也许也早知道三殿下一定中了毒,他不仅想让婶婶您解毒,可能也想顺势布置,这才撮弄着您来西域。”
二太太见熙和见事甚明白,露出欣慰神色。熙和心中却暗暗道,“这些人的心思我都很明白,可是,我仍觉得难以明白,我又想要什么,我又是什么人呢。”
几人在石窟之间盘桓了半个时辰,便向开封进发。谁知才达荥州,便陆陆续续遇到了许多逃荒的百姓,霍敏询问之下,这才知是前头黄河决堤,四里八乡眼见黄泛势凶,免不得偕老扶幼背井离乡找活路。一行人于是便也顺势转道,在荥州落脚,进得城里才发觉城中已涌入大量难民,沿街官衙开的粥铺之前更是排成了一条人的长龙。
熙和瞧见这些排队领粥之人个个面黄肌瘦,容色愁苦,心里大是可怜,待马匹艰难行至粥铺之前,正听见有一个瘦骨如柴的中年男人在抱怨:“这粥里有沙石,吃不得呀!”放粥的吏员道:“露天的粥棚,掉进去几颗砂子,不是常事么?挑三拣四就别吃了。”那男子道:“不吃就要饿死了,可是我的孩子还小,吃不得这掺了砂石的粥啊!”吏员怒道:“就你精贵,就你精贵,那你去别处排队吧,粥给老子倒回来!你不吃,有的是人等着吃。”
熙和在马背上视线高,看得分明,那粥碗里本就只有些稀薄的粥浆,且还混着砂子,她心里极怒,便开口道:“这样得粥既不充饥又不干净,如何吃得?”吏员循声望来,见是个骑马的齐整少爷,倒也不敢造次,只道:“如今水患日甚,朝廷赈灾粮米也有限,要接济这样多灾民,只能大家都摊得薄些,却也是无法。”
那些排队的难民饿的狠了,脸上都是麻木的神色,大多数既没有忿恨,亦没有不敢言的隐怨,熙和看到,许多人捧起粥就吃,有的甚至没有把砂石吐出来。
霍敏控马拉住了熙和的马辔头,带她向前转出了粥棚的所在,到驿站路上又遇到了几处粥棚,都是差不多的情形。城中驿站门口有两棵上百年的老树,将这处官衙荫蔽着,烈日中透出沁人的凉意,叫人精神一振。霍敏递上文碟,不一时驿丞忙不迭迎了出来,满面堆笑道:“拜见霍大人,驿丞江怀民有失远迎,我已吩咐下去打扫出厢房,请您下榻。”
江怀民殷勤领着几人进了驿站正厅,正遇到一个人匆匆忙忙闯出来,竟与回头跟霍敏说话的江怀民撞了个满怀。江怀民脸色一变正要发作,看清来人却又立刻转出笑脸:“张大人,您当心,仔细磕着碰着。”张大人瞟了一眼霍敏等人,只道是江怀民的亲戚,揉着额角道:“惭愧惭愧,朝廷新拨的赈灾粮到了,我去署里看看。杨小阁老还在里边喝,喝,你再添点酒菜去、去吧。”他一张嘴酒气喷涌而出,熏得熙和直皱眉头。霍敏将熙和挡到身后,催促道:“江驿丞,快带我们进去吧。”江怀民忙对张大人拱了拱手,带着霍敏等人往里走去。
驿站备出的是西边三间相邻的厢房,其中一间特别畅阔,是三进房舍联通而成,中间不曾隔断,最南是床榻,北边是个书房,中间还有一张八仙桌可做餐食之用。霍敏问道:“杨为兄也在这里吗?他是来督办赈灾的?”
江怀民道:“是的,杨小阁老钦差督办朝廷拨发赈灾的粮米和药品,到了咱这有八日了。”杨为是当朝首辅杨谨的儿子,在户部领侍郎衔,杨谨三朝为官,是前朝就已入阁的老人,还是当朝太子的启蒙太师,官员们私底下都称杨为一声小阁老。河北直隶一带正是杨谨的老家,河北受灾朝廷派杨为来办差,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霍敏道:“此次灾情闹得挺大,我们来时看到城里挤满了难民,只怕安置好尚需些时日。”江怀民道:“可不是嘛?今年黄泛厉害,就这半个月功夫突然涨起来,修堤的民工前前后后死了几拨,都没把决口堵住,后来实在没办法了,离家的难民越来越多,全往州府来。咱们知府尹大人为这事还专门到朝廷述职了一回。刚刚那张同知大人这些天也是脚不沾地,人太多了,光是发赈灾的东西都发不过来。”
话音刚落,几个衙役鱼贯进来在八仙桌上布下了四菜一汤,是一盆羊肉炖山药、一盘韭黄炒鸡蛋、一盘鸡羹鸭脯、一盆果脯,并一海碗浓稠喷香的鸡汤,旁边还置了一大盆米饭。霍敏笑:“驿站倒还能有这些菜肴,粮米也充足。”江怀民邀功道:“怕您吃不惯面,特意着他们煮了饭来。不打扰您几位用饭,在下去小阁老那边看看。”
熙和因想起粥棚的惨淡情形,心道“总有人叫这些当官的父母官,我偏没见过自己吃香喝辣,让孩子吃稀粥的父母,他们给老百姓吃掺了石头的粥,自己却关在官署里大吃大嚼,真好意思”,虽是这样想,但鸡腿肉嚼在嘴里油香四溢,一口韭黄进肚口齿噙香,羊肉炖得入口消融还带着淡淡陈皮味,她却也有些不好意思把这腹诽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