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照常过。一日海蓝上门来,与熙和报知了至善堂设了入伏凉棚,临街供应金银花草茶的事情,两人又溜出门去,在至善堂闲晃了半日,正遇上赴河北药市逛了十日的二太太从外面回来,婶侄二人欢欢喜喜地到新宅包了顿饺子吃。临了,二太太将熙和送至东华门外,却见晴岚与同在大太太身边听差的王妈妈一道在甬道里候着,满脸都是焦急神色。王妈妈不等熙和从马车上下来便扑上来:“二小姐可算是回来了,快跟我来。哎呀,二太太也来了,您也快请吧。”熙和心中一凛,暗道“莫不是事有不谐”。
一时进了正堂,只见大太太在堂中来回踱步,振振陪在一旁,二人见了熙和,振振轻点了点头,大太太也不顾与二太太招呼,点着熙和道:“我前儿还说你对京里人事不上心,看来却是我看错了。你胆子也忒大,怎敢在外头定这样大的事情?这万一要是传出去,你一生可就毁了!”
熙和瞧她面上虽是指责,话却没说得十分难听,反是打探和惊疑要多些,心知事情多半是成了,便不答话,只上去扶住大太太:“娘,您坐下吧。”
大太太望她一眼,缓缓在上首坐了:“你去前头吧,你爹在书房等你。”
来京里虽有了这些日子,熙和亦是第一次来董执礼的书房。她进来时,执礼正背对着门口,站在黄花梨的平头案边盯着墙边的两只书架出神,听到动静才回过头来。董执礼并不开口,熙和只觉得父亲的眼神深不见底。她终于被这眼神压迫不过:“爹。”
“能为自己筹谋,也不枉是我董执礼的孩子。”他点头道,“我只问你一句,此事你是否跟霍家二郎私下串通?”
熙和深吸一口气:“没有。我自西域一行别后只在奉家太夫人寿辰当日远远见过他一眼,决无串联。我在祭祀那日之前甚至不知道,宸妃娘娘,是霍敏的姑姑。”董执礼只盯着熙和的眼睛,像是两汪幽幽的井水。
“那么就当是霍家小子看上了你,央着宸妃去跟皇上求的赐婚。”他终于又开口道,“那日宸妃跟你说话,是因为霍家小子也拿不准你的意思,既然你答应了,宸妃去跟皇上求个金口玉言定下自家子侄的亲事,倒也是不难。”
熙和静静看着这个积年的官员,将未见的事态分析得如在眼前,心中不免起了些敬怕。
“你可知道,若不是霍家横插进来,你本可以做侯爵夫人。皇上赐婚,便再也容不得有甚改动啦。”董执礼望着熙和,又续道。
熙和点点头:“这我知道的,宸妃娘娘那日跟我说了,奉家想来咱们家提亲,是我选的霍敏,侯爵夫人的虚名我不稀罕。”
“哈!”董执礼忽地笑起来,带着些嘲讽的语气,“有志气的孩子。我素来知道,你凡事惯拿主意。你在苏州就称心如意惯了,事事都不愿受别人的拿捏。你也并不把侯爵夫人这虚名放在眼里。可是,你可知道,你从小到大的自在日子却是靠你爹的虚名挣来的?”
熙和倏地睁大眼睛,不自知地反驳道:“我,我在苏州的时候,叔叔婶婶开着医馆行善事,又宠着我,让我……”
董执礼摆摆手打断她:“江南这么多医馆,为何是至善堂做大,至善堂分号开到京里,你的那些雕虫小技为何能派上用场,旁的大医馆没有来找麻烦,你想过吗?”
熙和迷茫地摇摇头。
“好叫你知道,”董执礼续道,“这都是因为没有人敢不卖你爹的面子。不论在江南还是在京里,都不需要你叔叔打出爹的名号,药商便自不敢欺行霸市,官吏便自不敢上门刁难。只要你叔叔好生经营,哪怕不是好生经营,只是将医馆开着,也能长长久久地开下去。奉家的小子,不说多么有出息,但他是长子,身上就有这份撑起家业的责任,他虽是世袭的爵位,但这些年跟着奉老侯爷在西北,也要一刀一枪地拼出功名来。霍家二郎,前头是他堂兄要承袭爵位,后头是他兄弟,如今看着要走读书一途。他呢,在工部领个闲职,却是天南地北地到处跑,你以为你嫁给他能自在?其实也不过是图着堂兄弟的荫蔽罢了,真正的男儿该是有本事去荣妻阴子,如此方是真自在。”
这番话说得熙和悚然心惊,她像第一回真正认识自己的爹一样,仔仔细细地看他,又透过他看自己十多年的日子,最后,她咬紧牙关道:“这是我选的路,我自己会走好它。自小到大,也许是多亏了您的庇护,但我没有那么大的心,就是生于乡野,活在这世上也不过只是一粥一饭,自己挣也挣得来。我只求,只求事事能自己决断。”
“好!这就是你的缘法。”董执礼嘿然道,“你是你婶婶教出来的孩子,你像极了她。好些事情,你们不懂,也不想去弄懂,那就罢了。你去吧。”
只几日工夫,皇上亲口赐婚江南漕运总督霍维松长子霍敏与户部尚书董执礼的嫡女董熙和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没多久,奉家长子奉达诚与左佥督御史田林小女儿田兰定亲的消息也传开了。
自事情定下来后,熙和便鲜少出门,只每日在家中跟大太太学管事理家,熟悉京城各大家大族间的关系,甚至听舒振振说些朝野间的利害,真正做起了宅门主妇的功夫。
因霍敏就在京里当差,两家来回书信商议过,让两个小辈就在城里霍敏的自宅暂且安家,霍维林亲自出面作为男方长辈受礼,在国公府摆宴席。
日子流水价过,转眼就至秋凉时候。八月初十这日,熙和终于披挂起凤冠。眼前上好的精绣绸缎将外头乱哄哄的声音都隔得模模糊糊得,听着董执礼的训诫、大太太的叮嘱,听着叔叔婶婶熟悉的声音,还有兄嫂、平佩哥并熙覃的声音,和成片成片热闹喜庆的动静,熙和只感到自己个儿在梦一般的虚空中到了国公府行了礼。直至晚间再坐入轿中,一路颠簸着半个来时辰便到了西直门外霍敏的自宅,又被挪到新房,身边一切响动终于归于寂静,只留下远远的不真实的嘈杂声。
待喜娘教霍敏挑开了帕子,许是因那日远远见过,熙和重见他,却并不觉得如何陌生,甚至,心中也未升起分毫女儿家的羞涩,只是热切地希望旁人都走开,能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待身边终于只有霍敏一人的时候,她听到自己开口问道,“霍大哥,你为何要娶我?”
霍敏便笑起来,那神情与熙和记忆中的形象完完全全地重合了:“你既没想明白这一点,为何又肯嫁我?”
“宸妃娘娘与我晓之以理,”熙和道,“娘娘说,如我肯嫁给你,远无舅姑管束,近无治家之忧,比之嫁入别家,自在许多。”
“晓之以理,”霍敏轻声重复,“我却盼的是动之以情啊。”熙和心中一动,不及开口,却听霍敏又道:“娘娘说的都是正道理,你听了,觉得很对,于是便选了我,而不要奉达诚了对吗?”
熙和点点头:“是这样的。”她本想问问,霍敏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将她娶进门来,但霍敏的言语让她没来由地就问不出口。
第二日,两人顾不得几乎一夜无眠的困顿,清早便起身换了新衣赴国公府拜见霍维林。霍维林循例勉励了几句,便让他们回府自歇息,真与宸妃当日所说无甚分别,这桩婚事全无舅姑立规矩的麻烦,连长辈的训诫都不曾落下一句。反倒是第三日,霍敏陪熙和归省时在东华门外大街逗留的时辰更长些。府上慎重置办了席面不提,大太太亦将董执恭和二太太请上门来,一同为熙和归宁做面子。只董执礼却仍去户部当值应接未及办理的公务,只留话给女儿女婿让他们在家与母亲好生说说话。
熙和心知,父亲这是仍不满于她擅自在婚事上做主,她也不放在心上,只与大太太并叔叔婶婶共叙天伦。霍敏与二太太相见,忆及西域往事也很生感慨,又谈起这些年江南与中原两地大大小小的水患。霍敏道,分别这几年他在工部跟修了几处水利工事,亦在各处为皇上开采奇石,是以亦是直至今年才回京里住了几个月。
二人至晚方归。第三日,宸妃从宫中又赏了些金银玉器与名贵衣料来,两人在自宅谢恩。至此,在京的亲戚长辈已都表了意思。熙和问霍敏可要当值,霍敏道新婚燕尔,皇上特准他一个月不须回衙门,便带上熙和成日价闲逛,将京中有名的吃食一家一家吃了个遍。因熙和尤爱西市陶陶肆的羊肉汤,霍敏反复带她上了三次这家馆子,更将羊蝎子火锅、羊肉泡馍、烤羊排等菜式来回点了让她尝。
熙和便笑他:“霍大哥,当年从西域回来的路上,我可没见你这么爱吃啊,怎的咱们这些日子,竟不干别的,就只管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