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的作业好多……广播，人手，啊啊啊烦死了……”
秋雨撑起雨伞，走在通往食堂的林荫道上。
天空已经飘起小雨，听说下午约好打球的同学爽约了，夏岚不得不先行回家。
他虽有向秋雨抱怨过没带伞的事，实际上想都没想就冲进雨里了。
现在是饭点，同学们基本都往校外跑了，有的去学校附近的餐饮店，有的去小吃店买一些炸肉和烤串，还有的直接回家了。
事实上，周六的学校食堂会照常营业，只是面向教师和部分高三学生，人数相对较少，就不再实行餐盘分配制了，可以自由选择想要的组合，也就是所谓的的教师工作餐。
由于周边的餐馆太多，学生又都不愿意留在学校，即使下午有课，也更愿意把在校外吃午餐当作一种消遣。
可秋雨不这么想。
“反正迟早要在食堂吃的，就当是探路，了解一下周末的菜式也不错。”
这是秋雨第一次来周末食堂，听说比外面的便宜不少，有时还会有很高级的菜式，勾起了秋雨的好奇心，他就和父母商量，中午不回家吃了。
“——也省的我多做一份菜。”
这是母亲爽快的回答。
路过北区球场，秋雨来到一座白绿圆弧顶的复合式建筑，高度不及最近的教学楼，但水平面积要大一些。
“其实是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没太多想就来这解决了……”
一转前些日子对学校的好奇心，秋雨此次前来的原因只是懒得思考在校外吃哪家，又不想回家解决，莫名其妙的就走到了这里。
他站上入口的台阶，收起雨伞，朝外面甩了甩。
“这里好安静啊，还说会有高三的学生来吃饭，根本就全是老师嘛……”
秋雨从狭小的边门走上台阶，来到二楼的教师食堂。
这里连接着学生食堂的大厅，平时是关门隔开的，今天却是大开。
周六的午饭确实不像平时装好盘的，而是自己在窗口挑选菜式，秋雨留意窗口前排的队列，东瞧西看也找不出一个穿校服的来，反倒全都是认识或面熟的老师。
如果此时进队伍的话，一定会显得格格不入。
这个几十平米的空间里充斥着大人的声音和身影，秋雨光站在这儿，就感觉到了压力。
“全都是老师，说不定还有教过我的……他们每一个都能站在讲台的最中央，掌控整个课堂和所有学生，此刻却若无其事的群聚在这里吃饭、聊天……”
望着眼前的一切，内心突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就像是从小到大都敬畏的存在，突然拉近到自己身边，变得不再那么高不可攀了。
秋雨从小就觉得老师是种很可怕的存在，他也曾被老师批评过，责骂过，从顽皮到听话，被管教成安分守己的性格，而此时此刻，他却产生了自己和这些老师地位相同的错觉，大家都成了平等的存在。
秋雨小心翼翼走到队伍最后排，时不时四处张望，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或是觉得他的存在很突兀，大家都自顾自的吃饭，互相聊着什么，有刚点完饭菜端到桌上的，也有吃完默默离开的。
不知不觉的，秋雨就被夹在队伍中间了，一身青绿色的校服略微有些显眼，但在樟香的老师眼里，怕是早已司空见惯了。
他渐渐发现，老师中也有成群结伴的，有四五个互相聊起来的，也有独自坐在窗边默默吃着的，还有看手机的，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学生一样……”
秋雨再次感叹。
“大家……都是一样的普通人，各有各的工作，他们的工作不过是在讲台桌上讲课，而我是下面听的人……”
这些年来，自己到底在拘束什么呢……
等到秋雨点菜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了，学着前一位老师的步骤，指给阿姨看自己要点的菜：花椰菜，鸡腿，还有油豆腐，接着放上自己的学生卡，阿姨朝读卡机的键盘利落弹了几下手指，电子屏就显示出点菜扣除的费用和余额。
秋雨端过餐盘，从队伍中走出来，抬眼就看到了龙教授和另一位男老师从楼梯口离开，他盛个饭的功夫，又看见政治杨老师用纸巾擦着嘴走出楼梯口。
就像自己和夏岚吃完离开食堂一样，大家都很自然，没什么尊卑贵贱之分，课堂上的那套“规矩”并不存在于此。
秋雨打好一碗汤，放在餐盘的右上角，穿过来往的教师队伍，小心翼翼地挪步走向隔壁的学生食堂——即使逐渐习惯了教师食堂的氛围，秋雨还是觉得自己属于那一边。
前方被一位女老师拦住了去路，秋雨抬眼示意，发现竟是熊老师。
“啊！何秋雨？！真巧啊，你也来这里吃饭啊。”
“啊，熊老师好！”
秋雨双手被餐盘占据，只得点头问好。
“这就是我跟你提起的何秋雨，我的课代表，平时的工作可仔细了。”
熊老师说着就朝左手边的人介绍秋雨，这才发现熊老师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
“是嘛，原来是你啊~~”
“你是……舒老师？！”
“欸，你们认识吗？！”
秋雨怎会不认识眼前这位女老师，她可是之前帮助叶翎一起控制广播室的老师啊，要不是有她在，昨天的广播可真就出事故了。
“那个，舒老师，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本来就是我的工作范畴呀~”
舒老师语气带着轻松，丝毫没有之前严肃的模样。
这样看来，舒老师确实如夏岚所说，是一位很漂亮的老师，留着中分的长直发，脸上隐隐约约能看见淡粉色的妆容，身高要比熊老师偏高一些，气质也要比熊老师成熟许多，随时随刻都散发着一种音乐老师特有的知性美。
“啊？那我岂不是白跟你讲这么多！”
“这也没办法嘛，我当时可不知道他的名字，今天见了本人，才发现我们见过面，不过你也没白讲啊，我跟这位小哥也才一面之缘而已啦。”
熊老师有些不满地鼓起脸颊，不知是刻意装的还是真的在生气，总之都很可爱就是了，秋雨看着眼前这位活泼的姐姐，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平日里教自己数学的班主任老师。
“……真不可思议。”
“什么？”
熊老师的反应差点让秋雨没来得及改口。
“啊，呃，这个，我是说，教数学的熊老师居然会和教音乐的舒老师一起吃午饭，就觉得很神奇……”
随便找了个借口，不知道能不能把心里话糊弄过去。
“嗯？我和小熊一起吃饭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不许在学生面前叫我小熊！”
这次又是舒老师反问过来，后面还跟来句无足轻重的抗议声。
“呃，那个，因为……我一直以为教相同科目的老师才会坐到一起吃饭，聊一些学科上的话题之类的，今天又是第一次来这吃饭，才发现看到的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啊哈哈哈哈，你也太可爱了吧，啊哈哈哈哈哈哈~”
舒老师不知为何突然笑出声来，而熊老师则在一边解释道。
“现在又不是工作时间，哪会聊那些啊——”
“抱歉抱歉，突然被戳到笑点——现在你看到了吧，老师们平时是怎么相处的，至于我和小熊嘛……”
“——都说了不许——”
“——因为我和小熊是一起招进来的，换成你的角度，应该就和同届生差不多的感觉吧，所以我经常和她一起聊天，谈谈平时教你们的感受。”
“……呜。”
怎么办，应不应该告诉她，我们同届生之间不是这样相处的啊，熊老师被无视了啊，好可怜啊！根本就是两个地位的人啊！
秋雨发觉聊得越久，心中高大的班主任形象就越渐崩塌，得赶紧找个理由脱身。
“那个……其实我还端着餐盘，有点举不动了，就先进去了哈！”
“啊，真不好意思啊，打扰你吃饭了！”
“那你快进去吧！”
熊老师说着就给秋雨让出一条道，秋雨阴着脸从两位老师之间穿过，交错的瞬间朝熊老师投去了强烈的眼神。
熊老师，加油！
“？”
熊老师似乎没有接收到秋雨的讯息，但那都不重要了。
秋雨抿起嘴唇，一脸沉重地走进学生餐厅，没有在意背后的谈话。
“今天中午也去操场散步吧。”
“外面好像下雨了哦~”
“什——！”
老师课堂外的样子，属实惊人，虽然也很想看看其他老师私下的样子，但那会让原本建立起的形象一去不复返，真是让人纠结。
秋雨回头看一眼教师食堂，没有学科之分，没有年龄之别，仅仅是在一起共进午饭，如团队一般相互关照，紧密运转。
这样想着，一股来历不明的羡慕之情油然而生，直到走入学生食堂大厅才渐渐消退。
“打饭的房间坐满老师，这里反倒空无一人啊……”
红色的防滑垫铺在几条过道上，两边的长桌圆凳像鱼骨一样整齐排开，好像闭上眼就能看到昨日熙熙攘攘的场景，睁开眼却空无一人。
这又是一种奇妙的陌生感，秋雨饶有兴趣的穿梭在桌椅间，品味着四周寂静幽深的氛围。
毕竟下午没课，高三的同学更青睐校外的休闲时光，没人愿意跑来这将就——如今亲眼所见，秋雨再次肯定这种说法。
想必自己就是唯一愿意将就的人了吧。
随便找了过道边的一个位置，终于把端了好久的餐盘放下，想必有些菜都已经凉了。
秋雨坐上光滑的圆凳，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是中午12:15。
“……不过真是奇怪啊，再怎么说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
秋雨望着眼前不断延伸的桌列，洁白的方柱，天花板整齐的灯管——一副完美的透视图。
端起榨菜蛋花汤，放到嘴边抿了一口，却被耳边传来的人声吓了一跳。
“呜哇~~这周的菜也是灰常的丰盛啊~~”
“噗！”
汤汁完美地从嘴两边的缝隙漏出，喷撒在餐盘上。
“这道糖醋排骨，虽说香气不比上周的熏香鸡排，但颜色可称上等品啊，8分~这边的白菜烤年糕也是，将酱油的鲜味完全的融入了年糕之中，软糯的口感真是让人跃跃欲试……啊，在那之前要先尝一口榨菜蛋花汤润润口——”
“啊咳咳咳咳！呕咳，呃咳咳，咳咳咳！”
秋雨没法理会这莫名其妙的点评，他只感到气管正被汹涌而入的汤汁侵占，正常人的身体机能令他难以克制地大咳起来。
怎么敢相信独自一人的大厅内，居然传出第二个人的声音。
“嗯？”
而且还是一个女生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豪放。
秋雨勉强从与喉咙内的汤汁的搏斗中挣脱出来，用渗出泪水的眼角余光看向右后方的顶梁柱。
——那里正探出一颗好奇的脑袋。
“咳！呃——抱歉！咳！我没注意！真——咳不好意思！”
原来在门口看到的柱子后方，坐着一位女生——那里正好是视线的死角，没想到还坐着个人。
秋雨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呆愣着和那颗脑袋对视了五秒左右，对面才有反应。
“是活人！”
“？！”
不知为何，秋雨虎躯一震，仿佛看见她眼里冒出了星光。
“一起吃呀！”
“哈？”
还没等秋雨反应过来，她就端起餐盘，从秋雨右后方不到十米的距离小跑过来，这才看清了她的全貌。
确实是一位女生，身高偏矮，可能连一米六都不到，比叶翎还要矮上几公分，但是身材却要比叶翎丰满许多，即使在整个学校里也很难找出几个来，凹凸有致，尤其是胸前的部分，几乎要碰到盘中餐了。
不容秋雨推脱，女生一下就把盘子摁在秋雨餐盘的右边，人也顺势并排坐下。
“那个……”
秋雨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脸迷茫地打量这位看上去就很有活力的女生。
“学弟你好呀！”
“呃，你好？”
“吃饭果然还是要一起吃才香嘛！”
“那个……”
秋雨的脑袋里已经塞满了突如其来的疑问，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眼前称呼自己为学弟的有点自来熟的女生，留着一头深色及肩的短发，两侧呈圆弧状垂在两肩，发梢像没怎么打理过似的，散乱地朝各方向岔开，脸庞与丰满的身材不同，意外的很精致，只是五官有些难以看清——她的左脸几乎被散乱的刘海全部遮盖，仅露出水汪汪的右眼和底部笑开的嘴巴。
简直就像从哪部漫画里蹦出来的一样。
“那个，非常抱歉，我打扰到你了……”
“嗯？有吗？”
“就刚刚，你好像在对着大锅菜自言自语……”
“啊哈哈哈~~你还真有礼貌啊！”
秋雨的开场白虽算不上失礼，但也算不上礼貌吧，硬要说的话，他其实是在吐槽。
食堂用大锅批量制作的菜品，算不上难吃，但也称不上高档货色，只身一人在空荡荡的食堂对着盘装菜进行夸张点评的人……
一定是哪里有问题。
如果秋雨是游戏中的角色，那么他人物属性栏中【警戒心】这一条的数值，一定已经拉满了。
“这是我的习惯啦，你不用放在心上！”
“‘人生的第一次’列表数据更新了。”
“你说话还挺有意思啊！”
“又更新了。”
秋雨没敢再把目光转过去，不是因为她上半身的某个部位太过吸引目光，绝不是，而是因为秋雨不太擅长对付这类自来熟的女生。
男生姑且还能一聊，是女生的话，就不太容易拿捏彼此的距离感。
“嗯——我看你是生面孔，第一次来这儿吧？”
“是，是第一次……”
“哎呦~~别那么拘束呀，凡事都有第一次的嘛！”
“唔……”
“这种事做多了就习惯啦，没什么好害羞的啦~”
“你说的是来这吃饭吧？！”
刚见面不到一分钟就被戏弄了，秋雨在气势上已然完败。
无论看外表还是性格，加上她的说话方式，秋雨都能断定，这是一位学姐。
四个星期了，班里女同学没一个混熟的，偶遇的却都是学姐，秋雨不得不对自己的人缘产生怀疑。
“那个，容我确认一下，您——是学姐吧？”
艰难地将头转向右侧的座位，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睁大的眼睛，灵动地闪烁了两三下，仿佛散发着星光。
——这让秋雨猛地往后一缩。
学姐正过身子，头一歪，又变得乖巧起来。
不得不说，她不说话的样子还挺文静的，这就是传说中的“静态美人”吧，如果把半边刘海撩起来，想必也是位不输给叶翎的美少女。
“啊？我刚刚没说吗？嘿呀~抱歉抱歉，我头一次见来这里吃饭的新生，有点激动过头啦！”
学姐抬起右手抓了抓后脑勺，露出健康的牙齿，咧开嘴傻笑起来。
“毕竟你问都没问就叫我学弟……”
在学校里，一般是无法单凭外表就判断对方身份的，即使是身穿常服走在走廊里的成年人，也无法一口咬定对方就是老师，除非……
“我叫端木夜，端正的端，树木的木，夜是夜晚的夜，是高三的前辈哦，看你面生，一定就是学弟啦！”
除非自己就位于最高的年级，也就是高三。
“——而且你摆出一副小兔子样的举动。”
“小兔子……”
端木夜此刻的眼神，在秋雨眼中就像某种捕食者。
所以换个说法就是——猎物吗？
不，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姑且问一下，学姐是几班的？”
“我吗？三班的啦。”
“三班是嘛……端木，又是少见的复姓……”
“我嘛~看到喜欢吃的菜就会点评一下，你不觉得这样会让菜变的更好吃吗~”
“会吗？”
“会呀！觉得好吃就要大声地说出来，即使是食堂的饭菜也会变得好吃哦！”
“……”
“况且今天的菜真的很好吃啊！”
所以有必要大声地说出来？
秋雨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的菜，又看了眼端木学姐盘子里的菜。
“啊，你点的和我完全不一样欸，我看看啊，清炒花椰菜，干菜烧鸡腿，红烧油豆腐！”
“你是背出来了还是自己瞎起的？”
反正秋雨从不记菜名。
“花椰菜的色泽很鲜嫩，翠绿色的花苞咬起来一定非常的脆爽可口，放了大蒜调味，不错，干烧鸡腿的个头还挺大，分量十足呀，就是看上去有点冷了，只透出了油味而没有香味了，不过这个油豆腐看上去倒是很入味，就算凉了口感也不会差，鲜嫩多汁……”
“真的假的……”
秋雨听着端木学姐的描述，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盘中的菜，原本普通至极的，却仿佛比先前更诱人了，唾液腺被不知名的力量所刺激，开始生产唾液，流入口腔。
当然也有可能是秋雨真的饿了，一路上和人交谈，从点完菜到现在连一口吃的机会都没有。
“不管怎样吧，我真的饿了，不好意思……”
秋雨顾不上身边这位有些奇怪的学姐了，架起筷子大口开动起来。
端木夜则笑着看了眼秋雨狼吞虎咽的模样，拿起筷子又没急着开动，而是夹在双手合十的虎口，对身前的餐盘闭目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