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郁的感受似荡非荡,隐去又被诗歌声唤醒。十七下定决心了,就没去想更多。猛然拔起自己的瘦弱身躯,他上前迈了一步,贴到谷先生跟前,伸手向前上方抓去。
谷殷林因十七突然的失礼而感到一丝讶异,身前的空气略微粘稠,想要轻轻抵开十七。
然而十七却没有半分摇晃,他像抓住一把覆雪一样攥住了身前粘稠的空气,随意地扯下后就丢在一旁。
手再往前一探,十七抓住月光的白练,生生拽下来一轮明月。
手往下压,他竟然将虚幻的大福重新塞回它的身体。在触碰大福的身体的一刻,天海倒转,岛屿熠耀。这一刻,疗愈的伟力崩摧,世界为大福打开大门。
孩子没有看到那道奇异的门扉,他沉沉地没入梦中的世界,梦中传来洪亮的鼾声。
谷殷林震惊的神色在某一瞬间全然消失,祂看着十七,若有所思,然后天上的隐藏的密集眼瞳一颗颗萎靡下去。再然后,谷先生布满皱纹的脸上再次爬满了震惊,他腾出一只手兜住软倒的十七。老妇人紧接着上前接住十七,将其再次抱起。
其实也就几呼吸的功夫,奇迹就短暂地发生了,没有给任何人准备的余地。
谷先生与老妇人对视,两个人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但是谷先生怀中的大福已经开始蠕动起来,所以他们什么都没说,一个人抱着一个,快速离开了。
梦中岛屿熠耀,晃得十七睁不开眼,他一脚踏空,浸入浓稠的水中。感受到四周突然变暗,十七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片模糊,却十分舒服,舒服得就像、就像白狼的腹围,能十足放心地依偎。十七贪图这份舒服,就忘记了时间和一切,慵懒地放松身体,一点点向深底沉没。
但是,在这片平和之外,有更加温暖的什么靠近了,十七轻轻打了个寒噤,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深洋中。
…
十七蜷缩在一张木床上,没有被衾盖着的脸上显出异样的红晕,嘴唇却冻得青紫,密密的盗汗爬上他的额头,又被一只小小的手抓着丝布擦去。
是一个小女孩儿在十七床前照顾着他。
擦完十七额头上的盗汗,将丝巾淘洗之后,冬二月又捧起床边有些破旧的书,坐到床头的矮凳上,借着摇曳的烛火,用右眼细细读着,视线随书上的字迹起起伏伏。
看一会儿书,就注意到十七额头的盗汗又开始濡湿枕头,于是冬二月又站起身,重复着为他擦汗的动作。
她的视线转向桌上的碗。
明明喝完药之后,病就很快会好的。
她有些苦恼,不知道床上的人儿为什么还是没有好转。
在她的印象里,药就是立竿见影的好东西,她以前生病,只要喝了师父给她配的药,很快就会精神起来。包括现在城外那些长满毒疮的人,只要喝了两位师父的药,身上的恶疮也可以很快治愈。
所以冬二月想不明白。
她又看见十七青紫的嘴唇有点干裂,就用另一张干净的丝巾,沾了一点一旁碗中放凉的水,轻轻地涂在十七的嘴唇上。
不可以给他喝太多水,冬二月谨记着师父的话——她向来很听话。
一直到蜡烛燃尽,大约是深夜了。师父们还没回来,她就守在了十七的床前,披了件崭新的麻布衣服,趴在床头,浅浅入睡,睡得迷迷糊糊的。
前半夜是没有月亮的,后半夜的时候月亮却露了脸,透过没有关上的木窗,在冬二月身后斜斜地匀上一层。
小小休息了一会儿,床板就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冬二月从浅睡中醒来,她看着床上颤抖的十七,有些手足无措。
还是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她决定先给十七擦汗。
床尾放着一壶保温的水,小二月探出一根手指伸入壶口,试了试水温,觉得很舒服,然后才倒入了盆中。
为这小光头擦去了汗滴,小二月把手敷在了十七额头,学着白天里师父的动作。她觉得这是让人心安的动作,之前师父用就很有效。
果然是有效的,她能感觉到,十七拧紧的眉头舒展开,一点点停止颤抖。
十七觉得有什么湿湿的粘到了自己脸上,透出些许温暖,很让人心安。但是这样是不对的,他觉得不对,不该有温暖的,这份温暖,他应该失去了才是。
难以名状的喉头酸涩感涌了出来,他听到低低的惊呼。好奇是谁,十七睁开了眼睛。
床边的只眼少女退后了一点,她的手上沾了些十七的眼泪,应该是被突然流泪的十七吓到了。看见十七睁开眼睛,她又赶紧凑上前,扶住挣扎着想要起身的十七:“别乱动,你现在很虚弱。”
十七下意识想要躲开女孩伸出的手,但是实在没有力气了,被她扶住,在她的帮助下重新躺好。
由着月光,十七仔细打量着女孩的样子,看她的左脸上恐怖的疤痕,看她那颗消失的眼球处一点点莹莹的紫意。
冬二月感受着他的注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感受到不平的疤痕与凹陷的眼眶,以为自己吓到了这生病的人,于是她稍微退后了一点,腼腆地笑笑:“我去帮你拧丝巾。”
小二月侧过身子,将自己的可怖伤疤藏在月色那边,然后蹲下。
十七有点听不懂女孩说的什么,是他不熟悉的口音。只听着水滴落拍打水面与盆沿的声音,然后一张温温热的拧干的丝巾凑过来了。
十七的视线从丝巾转到小二月的脸上。她侧着脸,将一边干干净净的脸对着他。
张了张嘴,十七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了,但还没说出话,丝巾就覆到了他的脸上——小二月没有注意到十七想说话。
额头的水被轻柔地擦去,眼泪却越擦越多。隔着丝巾的小手明显慌乱起来,然后丝巾被拿开。
“别、别哭呀。”小二月的声音颤颤抖抖,仿佛自己做错了事。
“没有、没有。”十七听懂了这句话,慌慌地摇头,“不是我想哭的,我不知道……你看,现在就没哭了。”他努力瞪大眼睛给慌张的女孩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