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台节哀!”
玉捕头只觉得胸口有些闷,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冒出了这么四个字。
一阵的沉默,那银长老突然抬头,居然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本来中气十足的语调此时尽显疲惫。
“可你那时杀不了我们,只能一路尾随。若是寻常人物,按老头子的脾性,早就打杀了事。可你,却追踪了我们八百余里,一直到此。”
玉捕头闻言,看向了苦人,只见他涕泗横流,却也继续说了下去。
“不错,你二人凶名赫赫,乃是五毒教的客卿长老,哪有人能一路追踪你们八百里之远?”
“这般奇哉怪也,我又不是傻子,心下岂能不疑?终有一日,我忍不住有此一问,却得知了一个我根本不想知道的残酷事实。”
“他们,金银二老,竟然是我的生生父母。”
言毕,又是一番泪流。
银长老的嗓音已然沙哑,整个身子半倚在桌边,接过话头道:“不错,我夫妻二人年轻时,杀人作孽,树敌无数,偏偏我那时又身怀六甲,之后诞下一子。”
“所谓江湖杀手,杀人、杀亲、杀己!”
“我二人混迹江湖多年,六亲断绝,连父母姓名都早已忘记,又岂敢奢望养儿育子?”
“无奈之下,只能将幼子找了户好人家寄养,从此断了念想。”
“可天意弄人,我二人与五毒教有了些分歧,本想一拍两散,却被告知他们已经寻到了我们遗弃的幼子,并引以为质。”
“老头子假作顺从,让我暗中带话给你养父,要你远走天涯,不要再回去。”
“可偏偏老头子被五毒教的手段吓怕了,总是放心不下。为保证你的绝对安全,我俩狠下决心,杀了你养父养母,断了这世上仅有知道你行踪之人。”
“啊!!!”
银长老说到这里,苦人心中苦闷积蓄到了极点,大声宣泄着。
“父母因我而死,终究是我的罪孽。我立下誓言:此仇不报,枉为人哉!”
“可凶手竟是我的血亲父母!”
“为了杀了他们,我不得不去修习七修指这样的毒功,却弄得我如今毒深入骨,半医半毒,不人不鬼!”
“老天!何以如此戏弄于我!!!”
“父母之仇不报,岂为人哉!”
“然弑父杀母,禽兽亦不忍为之!”
“天意弄我!天意弄我!”
“煌煌天地,岂容我耶?!”
高呼了几声,气血上涌,这苦人竟是猛喷了一大口鲜血,咳喘连连。
玉捕头沉默了,不由感叹天意弄人:身为医家弟子,却不得不为了报仇去练邪门毒功;本已家破人亡,却又不得不去杀父弑母,天下竟有这样的惨剧!
逼他的不是别人,也不是自己,而是这不公的命运!
老天似乎把所有的苦难都加给了这苦人,不给他一丝的活路。
无论他选择哪一条路,终究还是要走上死路。
天意如刀,何其残酷!
银长老也是涕泪连连,那双不和谐的素手不断在满是沟壑的老脸上抹着眼泪。
“终究是要有个了断!”
苦人似乎哭够了,缓缓地抬起头来,再次拿起药帆,站起身来,面色竟是趋于平和,眼中或是决然、或是解脱。
银长老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佝偻的身子缓缓坐直,看向面前的儿子,眼中满是怜爱、不舍……
“我的儿,你这辈子已经够苦了。为娘生了你却没有养过你,今日便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
言毕,不及二人反应,银长老抬起右手,化掌为刀,狠狠地戳向了自己的心脏,在最后的一丝留恋中死去。
她不愿自己的儿子杀了父亲,又要亲手来杀自己这个母亲。不如自我了断,哪怕只为儿子减轻一半的罪孽。
苦人怔住了,呆立良久,忽的身子一软,瘫倒在地,随即状若疯癫般大笑。
“哈哈哈哈……”
“兄台!”
玉捕头连忙扶起苦人,搭住脉搏,又无奈的放下。
苦人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可此时的他已经呕血不止,生机近乎灭绝。
“这辈子,我唯一高兴的事情,便是遇到你这位朋友。我与你虽是初见,却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所谓正道不孤,天意弄我,只能寄希望于兄台:莫要让这世间正气断绝!”
苦人握住玉捕头的手,不住地倾诉,言辞不断,可语气难免虚弱,已是回光返照之时。
玉捕头:“得遇贤兄,亦我之幸!敢不从兄台之命!”
苦人欣慰一笑,旋即看向金银二老,又把目光挪开。
玉捕头会意,说道:“兄台,可要将你们合……”
苦人摇了摇头,说道:“若是贤兄有心,烦劳将我葬回南阳老家,父母墓旁。活着被老天如此愚弄,难道死了还要见到他们吗?”
即便金长老拳拳爱子之心,银长老舔犊自尽,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原谅金银二老。
玉捕头闻言,竟是也忍不住的落泪。
“谨遵兄意。”
苦人微微一笑,面上的凄苦之色早已不见踪影,只有解脱之意。
“多谢!恨不能早些相识,多与你饮上几杯……咳咳!”
玉捕头早已泣不成声:“兄不要再说了……”
苦人哪里肯,似乎要将未曾倾诉的话一股脑说出来。
“说来可笑,我与你尚未通过姓名,总是兄台、兄台的叫着。”
玉捕头抹去眼泪,正色沉声道:“在下朱景行,今年二十四,京城人。”
苦人笑道:“如此我虚长贤弟一岁,愚兄练子宁,虚活二十五。得遇贤弟,三生有幸!”
“弟亦是此心!”
练子宁闻言,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便不再言语,而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窗外望去。
“天,岂如你意耶?!”
言罢,气绝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