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夜里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便想到那个府试中榜的同年。
那一日同年喝醉后难得兴起,借着酒劲跟尚举子几人讲出一则诡谲的,处处透着怪诞的秘闻来。
原是因着时下科场太过黑暗,众多学子又使不出银钱来铺路,一来二去有些动了歪脑筋的便将法子想到了鬼神之上。
可朝廷敕封过的山水神祇那个不是神光赫赫,高座于神台之上岳峙渊渟,就连龙王爷给风支雨都要受神霄都司管辖,更莫说是帮人科场致仕这等的荒诞事了。
百姓对于寺庙的信仰向来功利而又实用,既然这条路行不通,自然就会变着法子走出其他折中的小径来。
于是乎,或是城郊的乱葬岗子,或是久无人烟的荒郊野司。
不知何时这类去处竟成了走投无路学子们求神拜佛,期颐通过这类法子一举高中的手段来。
想着想着,尚举子便猛的一拍大腿。
“是了,是来,胡八儿他一个屠子出生的贱户,文章笔力不如我远甚,又如何能够榜上有名中了头甲,定是借了他口中那位升卿老爷的指点…”
按理说圣贤书读的多了,自然不像那些民智未开的乡民去信这些子不语的东西。
可尚举子此刻已然被那纸长长的皇榜遮去了心智,恍瞎了眼神,又那顾得及圣贤书里所讲的怪力乱神。
于是扯了衣衫,半夜就直本城郊的净水庵而去。
这庵寺早已毁在了兵灾之中,连菩萨面上的泥金都被刮的一干二净,没脸的泥塑孤零零杵在夜色中,一眼望去好不吓人。
净水庵中传言有野狐孤鬼时长出没,白日间都没人敢打这里借道,更何况这深更半夜。
可尚举子此刻已然落了个山穷水尽,眼瞧着今年再还不上所欠老爷家的租子,便要连那遮风挡雨的泥坯房也跟着改名换姓。
如今便是要去闯那九幽冥府,他也只能紧着裤腰带去走上一遭了。
尚举子提着备好用以施法的东西钻进庵寺深处,但瞧得头顶十分俄然黑雾,九霄云外星移,脚下荒草萋萋野腾相连。
虽心里惊惧,却仍旧强压那鼓槌似的腔子,哆哆嗦嗦掏出篮子里的东西来。
一只病恹恹的公鸡,几捆雪白纸钱,以及一纸从同年胡八儿那里哄赚来的,勾勒着扭曲纹路的符纸。
跪在地上将那纸钱焚了,随着夜风送上天穹,尚举子摸出柄寒光泠泠的短刀来,向着那公鸡颈间一抹。
本就病恹恹的雄鸡连叫唤都没出一声,点点鸡血便喷出溅落在那符纸上。
按照同年所教的法子,尚举子举着写好的,专为妖鬼所看的‘轸文’口中念念有词:
“本县下渝村人氏尚某,于今宵备鸡宴酒食一席,诚心扣告升卿老爷前来飨食…”
活音落下,但见那符纸骤然飘至半空无火自燃,只是与寻常带着灼热的火光不同,那半空飘着的竟是幽绿色的,森然如同鬼火一般的冷光。
不多时,周遭阴风四起,枭啸阵阵,在那符光所照亮的狭小空间里,不知何时竟然多出一个手持折扇,身着乌黑长袍的公子哥来。
尚举子当即被骇的汗毛四起,当即也顾不得再念轸文,只一个劲伏在地上捣蒜般磕起头来。
不消时,便听得那公子哥口中发出一声“嘶嘶”的,如同蛇信子抽吐般的怪声,旋即那怪声由断断续续逐渐变得清晰,最后演变为一道清晰的人声。
“尔夜半唤吾真名,却做何为?”
尚举子全然不知招来的到底是神是妖亦或是鬼,只五体服地,颤颤巍巍禀告道:
“小人愿求尊神指点本年春闱所试之题,但能得中皇榜,小人周身所有,无不可奉于尊神?”
怎料那公子哥听了声线骤然变的尖锐,带起阵阵阴风道:
“无有不可,汝此诺吾彼时可当真否?”
尚举子听罢顿时将头磕的更响,“小人一介俗子,三尺微命,岂敢以言瞒哄尊神…”
话音方落,便听得那公子手中折扇乍然一抖,也无有任何言语,便似阵青烟般飘然而去。
尚举子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拾起身来,就见原本备下的公鸡酒菜跟着那黑衣公子哥一应消失的无影无踪,地上只余片片符纸烧尽的残灰随风打旋儿。
说来也怪,自打这一夜的离奇经历过后,尚举子便跟祖坟烧着了一般运势大起。
先是回家自家娘子告知她那折腾来折腾去也不见气色的肚皮居然有了动静,再几月后尚举子在春闱中一举拔得头筹,还清了往日拉下的饥荒不说,更是官场得意,短短十余年便从一介白丁做了朝廷正四品上的一州刺史。
……
荒村外风雨骤急。
故事桥段并不算得多么出奇,只是在这围炉夜话的氛围里于书生口中道出,便平填了几分诡谲的森然感,不觉间叫人脊背发冷。
商心慈听得入了迷,追问道:
“那后来了,尚举子将什么奉还给了那位…公子哥?”
书生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折扇,手指发力间骤然甩开。
他一双眸子掩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某一刻似乎缩成了两条竖线,继续讲述起来。
尚刺史后来多方打听,才知当年有位黑衣公子哥夜半闯进了春闱考官的宅邸之中,使黄白财货贿赂才让他一举高中。
只是随着官越做越大,尚刺史心中疑惑也愈发严重,他当时一穷二白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舍,方才敢说出无有不可这般的浑话来。
可如今已然功名傍身,利禄双收,却依旧不见那位黑衣公子哥来讨取昔日旧债。
直至独女长到豆蔻花开的好年纪。
有一日尚刺史散朝归家,见了爱女在花圃中逐蝶弄影的烂漫模样,他方才反应过来。
自个当时却有一样再宝贵不过的东西,只是利欲熏心之下将其全然抛在了脑后…
听到这里,商心慈已然面色泛白,颤颤巍巍问那书生道:
“所以,尚举子当年许下的无有不可,其实是他的独生爱女?”
不知为何书生并未回答尚心慈的提问,只摇着纸扇面向陈青烊。
“尚举子当然没有遵守当年的约定,毕竟这世间的读书人最是薄情寡义,寡廉鲜耻不过。”
说着,倏地将将纸扇一合。
“敢问这位道长,小可所言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