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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雪中之烬

……

贤者柯冉密将为他加冕。然而,被冠以英雄之名的王储塞亚格,他的剑上仍缠绕着已死之龙的呼吸。慈悲被扼杀,他正变得暴虐。

“屠龙的王储,”贤者柯冉密说,“这座坟冢里躺着两位类神的人,龙语者阿德莱德与祭礼者埃西普图。他们的灵魂被至福簇拥,因他们的善行指引了神圣与和平。”

塞亚格说:“贤者,我只盼早日得到那黄金的冠冕。我的功绩已无人可比,我的伟力超过了阿德莱德——他是第一位被冠以‘英雄’之名的人,却从未屠龙。只需戴上冠冕,我便执掌那庞然的武力,熄灭每一丝反叛,踏平每一块纷扰。届时,我所带来一切的将如黄金基石般,即便是遥远土地上的人亦为之震慑。”

贤者柯冉密说:“英雄塞格亚,早在二月当空之时,远视的阿卡乐维便得到谕示:凡您所愿皆会成真,因您的灵魂正是「黄金」的镜像。”

骄傲的英雄塞格亚愤怒道:“痴愚的贤者,我听得出你恭维下的戏谑。指引我的唯有神的智慧,我所获的一切胜利均因我遵循那智慧而行,但我的灵魂独一无二,绝非谁的镜影。”

贤者柯冉密说:“塞格亚,我仍在怀疑您,因为二不是一。我也在为您担忧,在您的治下,谁会为你立起碑石,因最恶劣的顽疾正将你泯噬。从未有英雄做过好的王。”

塞格亚问:“唉!人们难道不会因我的治理而享福?待我将喀喀特山收下,难道他们不会因无尽的木与肉欢呼?”

贤者柯冉密说:“会。但是王储啊,您收获了敬畏,也收到等量的厌恶。那些败在您手下的人不会屈服,因为您击败的只是肉身。您的人民饱含忧虑,因为您的行为带来恐惧而未能体现智慧。”

塞格亚惊醒了,他扔下剑,谦卑地询问。

贤者柯冉密说:“尤记得第一位被冠以英雄之名的阿德莱德,他从龙语中获得文字,从此人能感悟智慧。王储,您应延续他的事业,用成文的律法来治理土地,即便喀喀特山之外的人也将遵循它行事,高于它的唯有圣树的虬结。从您之后,英雄即为叙述者。”

——《黄金纪年·叙述的英雄王塞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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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内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接着是不停的怒骂。李明分明看到营帐上的积雪也颤抖了一下。营前的士兵向他敬礼,掀开营帐。果然是那位新来的军官怒火中烧。不过发出脆响的倒不是茶杯盘碟之类,而是军官手脚上的铐链与桌子撞击。

十五岁时李明离开了纷乱的西北边境,一入伍就被派往乌勒尔驻点。三十年里,这里的军官来来往往,除了一些年迈的、对前途没有指望的,大多人都会经历一个不满的阶段。年轻时的他困惑于这些军士的行为:乌勒尔驻点从不缺少补给,仅有的敌人是偶尔冻结的水管和鲱鱼罐头,比起在西北边境的饥饿、寒冷和火炮好上太多。现在他已经能理解:这些被放逐的外边的人倒不是真的愤怒,而是在失意与恐惧中短暂崩溃。

在这个乌勒尔驻点外的营帐内,李明对军官敬一个礼,说:“少校,”——对于乌勒尔驻点,这显然是个过大的军衔——“月亮已到法涅山顶,吉时已至。”

军官肉眼可见地瘫软,一会儿用手指向桌上的信封。未等军官开口,李明说:“少校,乌勒尔据点只在五月和八月时向外送信。您的信件将在五月送出。”军官唔嗯两声,挺身站起。直到随着李明走到礼台,被敲上钉子送入地下,他口中都在不断诵念,从神主到里摩尔王,从涅墨叙女神到筑城者阿德莱德,从树之圣子厄伊到哀颂之贤者哈姆兰,夹杂着许多李明没听过的名字。

礼台是一个粗制的石坛,被常驻乌勒尔的士兵们私下成为“深渊上的断头台”。等到一个圆月夜,外来的军士们须在礼台上被剔去头发,象征着归还乌维蒙奇的祝福;他们须撕开三块画着树纹的麻布,象征着对神主的背弃;他们须褪去所有衣物,双肩和脚腱被敲上钉子,向反叛的恶魔请求力量。最后他们会带着士兵长赠送的神像被送入礼台下方,余生忏悔。

据说这是一个传承下来的仪式:乌勒尔据点下镇压着冬天的恶魔,祂渴望有体温的生命,但一般的生命一旦接近祂就会被冰封,因此要有人向恶魔祈求气息,从而能将自己献祭给冬天的恶魔。乌勒尔据点对于礼台下方的实际场景一无所知,但偶尔士兵和村民们会谈论这种举动的意义:今日看来,体罚、抛弃信仰、进入地下,比起献祭更像是一种酷刑。

一切结束,安静了下来。李明向地下的入口敬了军礼。那些人有些是被放逐的真正的军官,有些是犯下过错的士兵,偶尔还会有政治犯,名义上都是被提拔到乌勒尔据点的“少校”。对于他们来说,自己这个称职的下属不过是个刽子手。但他可是恭敬地敬了礼呢。

他回到那个营帐,他被风雪吹僵的脸额瞬时舒展。他洗净手上的血和铁味,坐在那位军官曾坐过的椅子上,打开信封:一封信和一张照片。雅肯·洛特,寄给芙罗拉,诉说爱意,一些财产的分配,祈求牧者的原谅……满满的一页纸。他在这把椅子上品读那封信,评论道这位军官字体和文采都属上乘,是一封文情沛沛的好信。

军官们总会在乌勒尔驻点留下一些痕迹。衣物、余下的干粮被他小心收纳,算作驻点的物资。

大多数会写字的军官都会留下一封遗书。以至于在他接下士兵长的职务时,上任士兵长韦斯嘱咐他在营帐中提前准备好纸笔信封。当时他疑惑道:“可是纸和信封……很贵。”

“没事,一人一份,耗不了多少。”韦斯士兵长说,“记得和他们说,乌勒尔据点只在五月和八月时向外送信。”

乌勒尔据点没有定时向外联系的规定,这里的一切只进不出。随着圣体灯的熄灭,补给总随着下一位军官的进入到来。曾经有一位军官要求一份封蜡,李明只说以后会准备。他确实准备了,不过是在办公室里。等待次日回到据点后,将信封上,放入办公室的箱子里。平均八个月一人,李明想,能来到乌勒尔据点、入住驻点外的营帐的“外边的人”可以算是被精挑细选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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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远仅一百三十年前,乌勒尔驻点还被称为一处要塞。但名称有什么所谓呢?无论是在和平时期还是战乱时,它总能拥有恰好的补给、恰好的装备、恰好的人口,不会短缺,但不过挣扎在温饱线上。说这里的生活艰难略显矫情——寒冷使得人们连欲望都难得产生——但远算不上舒适。

初来乍到的李明曾经问过前辈们,为什么乌勒尔驻点能在战乱时有这样的待遇?更进一步,乌勒尔驻点为什么存在?它就在法涅雪山脚下,和一个伴生的小村庄相依为命,似乎没有进行仪式之外的职责。总不能是在预防雪崩。只进不出的乌勒尔,如果被比喻成一只有着巨口的魔兽,也不过是残疾的、或者嗷嗷待哺的。

从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他随着士兵们做着不知能够抵御谁的操练,狩猎、捕鱼,埋葬过前辈后士,埋葬过难产的妇人、夭折的婴孩,想象着、看着直到亲手将钉子凿入一具具肉体。在乌勒尔,四十五岁算是大限将至。他依然不知道乌勒尔驻点为什么存在,依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将军官们送入地下,依然不知道乌勒尔的人们为什么要在风雪中生活。他与那些有关意义的问题一起度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待着下一位士兵长埋葬他。

在这样的日子中,他依然秉持着某种莫名的职责感。现在,他看着营帐中站着的人,说:“少校,您有权了解所有乌勒尔驻点的历史和您的具体职责。请问您需要什么?”

自称为少校的人浑身蒙着火焰,五官模糊。李明觉得那层火焰确实在燃烧着这位军官:他从风雪中走到乌勒尔驻点门口时,面部还算是清晰。

军官说:“不用。”

通常,在结束一段颇具幽默色彩、体现上下级关系的对话后,李明会直接退出营帐。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与上级规矩对话是在什么时候了,正竭力回忆除仪式之外的章程。这位军官的特殊过于直观,他分不清心脏的跳速意味着恐惧还是雀跃,不舍直接走开。

“您也有权与外界沟通,乌勒尔据点会在五月和八月时向外送信。这里有纸笔。我也可以帮您写。”李明贴心说到。

“不用。”

“您需要医疗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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