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上最后一抷土，闻圭看着面前的墓碑，有些沉默。

那么大两个人，往日触手可及，可现在只剩下两个小土包矗立在眼前。

年日如风，不过几日，往事便有些模糊了，他只能时时刻刻在脑中回想，生怕忘记了父母的模样。

就像那墓碑上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只有一遍又一遍地雕琢，才能清晰又深刻起来，对抗岁月的侵蚀。

有时候真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来他们还在。

可世事哪能如此呢？悲欢离合总是不由人选择的，哪怕现如今变成了鬼，再不入轮回，也牵不住父母的手了。

或许现在唯一支撑他的，只剩下仇恨了，深埋于心，却又痛彻骨髓。

漫步在陵园，四周土堆林立，成为鬼后，五感精进，他能感受到地下那一个个熟悉的气息，有二狗，有小鼻涕，有三愣子……有好多人啊……

山风乍起，突然就吹来了往日的记忆，繁茂的大槐树，灿烂的阳光，还有连绵起伏的山野。

“二狗你别跑……”

“如锅盖啊锅盖……”

“嘿嘿你追不上……”

山风慢悠悠，声音也慢悠悠，可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却跑得那么快，上窜下跳，怎么也捉不住。

跑着跑着，突然就跑到地里去了，身影消散在喧嚣的风里，消散在六七月的阳光里，消散在记忆的山野里，再也抓不住啦。

自己的友人都在那厚土底下长眠着，说好的苟富贵勿相忘，却再难实现诺言。

风终究是停了，连带着整片摇曳的山林都停止了晃动，万籁皆寂。

轻叹一声，带着闻不白向外走去，再不回头。

迟觉山，山名何来，早已不可得知。不过据后人而言，有两义。

一说取自“窗外日迟迟”“大梦谁先觉”两句，高人隐居，人间闲适之意。

又说不过只是谐音，“迟觉”正对“痴绝”两字。

闻圭这个现任的山神也搞不清楚，不过他也不在乎，父母友人的坟墓皆在此处，便已够了。那位萧大人真是有心了。

迟觉山方圆五十里，其实是好几座峰峦的统称，山高林深，由南向北而走，隔开了四周几个村镇，在长顺县境内不大不小，所以闻圭这个山神也在一众山神中不大不小。

槐村众人的坟地其实就在靠近村子没多远的一处山岗上，只能算是边缘地带。

随着一人一狗的向前深入，两侧的树木也越发高大起来，脚下的土路逐渐被青草覆盖，渐渐看不清原样。若是常人在此，恐怕早已迷失在密林之中。

成为鬼后的脚力自然不可与凡人同论，闻不白这只入了修行之门的狗子也非寻常。可纵使一人一狗健步如飞，也在林中穿行了几个时辰才来到目的地。

此处已是迟觉山深处，古木参天，高猿长啸，如此密林，常人难能一见。

林间空地上，一座小庙依树而建，树高十丈有余，枝繁叶茂，亭亭如华盖。

景致虽好，这庙就不咋的了，瓦片没了大半，大门断了半截，梁柱也朽得差不多了，看上去摇摇欲坠。

这地儿……实在是不像能住人……啊不，住神的庙吧？

闻圭懵了大半天，总算是明白之前领取山神令时那看门老吏一脸羡慕又略带幸灾乐祸的样子是为何了。

这还不如留在萧恺之府上当个文书小吏吧？

这也不怪萧恺之，毕竟这地府的官也跟凡间一样是个抢手货。哪怕是个小吏，多少鬼托关系塞礼钱抢破头也想挤进去，毕竟怎么说也是旱涝保收，免受轮回之苦。

山神一职其实有些尴尬，虽是入了品阶，但其中的油水远不如土地河神之流，民以食为天，多半临水而居，开垦农田，利于耕作，山中虽物种丰富，但它不好种粮食呀！而且出行不便，若非没得选，谁愿意待在山旮旯里？纵是隐居，也不会选无名之山，须得名山大川，古岳雄峰，才衬得上高洁傲岸，称得上一声人杰地灵。

所以人们参拜神灵，多半也是去临近的土地庙，河神庙之类的，求土地保佑五谷丰登，求河神保佑免遭旱涝，至于山神？荒山野岭的，也就猎户入山时可能来烧上一两柱香。

什么重修庙宇，再造金身，万千山神中恐怕也就那一两个，剩下的都是一年到头扣着那点死薪俸。

不及土地河神香火，又不像城隍府中官吏潇洒，偏又入了品级，不能随意安插人来，所以这山神一职大多无人问津。

上一任迟觉山神也是熬了好几百年才托关系调到府城里去，如此又空缺了几十年才等到闻圭来当苦力，不过萧恺之也算好心，毕竟也是有品的官，怎么也算是能调动社稷之力，不像城隍府中普通官吏毫无神力。

“既来之，则安之。”闻圭安慰自己，“庙宇虽破，至少不用在阴间县城里买房。”

推开庙门，吱呀声作响，两三只山猫沿着墙上破洞窜了出去，许是把这里当做了窝。

环顾四周，真可以称得上一声家徒四壁，庙内只有一张香案，泥塑神像都没有，只有案上一个“幽冥阴司下辖总管社稷长顺城隍府迟觉山神”字样的牌位，名字有些长，但没什么用，还是寒酸。

只有案上一个香炉还算看得过去，模样虽说有些老旧，但明显被擦拭过，暗沉的熟铜外表略带一丝光泽，炉内插着三根寸许长的残香，许是不久前入山的猎户留下。

怀中令牌突然颤抖起来，闻圭取出令牌，只觉手中滚烫，令牌上“迟觉山神”四字微放毫光，香炉中一缕极淡的清气飘了出来，汇入令牌，似能闻到淡淡香火味。

“这是怎么回事？”闻圭惊咦。

忙又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书籍：《阴司敕封众社稷山神职能简注》

说白了，这玩意儿就是山神上任的指南书，所幸闻圭还认字，若是换得一个不认字的山神，嗯……

简单翻阅，终于找到自己所疑惑的地方了。

“阴司敕封的山神土地一众，可借凡人香火供奉显化神力，令诸所求，皆有所得。”

总的来说，地府社稷神的神力主要有两部分。

一部分是神职本身，可以沟通地脉，执掌山川河流，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先不做解释。

另一部分就是凡人的香火了，凡人上香许愿，社稷神就得了一份香火气，这份香火气可以满足社稷神自身的愿望，也可以当作是神力的显化，与地脉之力一样，也是有大有小。大的嘛，移山填海……也难以办到，毕竟这小小山神也大不到哪里去，靠修行成仙的那些神灵也不在乎这香火之力，着实鸡肋。小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