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失去了急色之心,二人之间的防备渐渐放松了;福公子竟表现得格外温文尔雅,仿佛真是个正人君子。
这一出戏有整整一个时辰不止,将即结尾,马春花看《长生殿》已哭得泪水盈盈。福公子问:“马姑娘可是为唐皇杨妃之情而感动?”
马春花摇摇头,道:“我哭霍去病死得太早了。”
福公子恍然到了这句话的暗示,也突然明白马姑娘对自己并非无意,他眼神微微震动,道:“你真是出马仙?难道在下真会早死?”
可是生死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夜色浓了,两个人话说得似乎也更深了。
罢了。福公子将金川胜图摆在眼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山顶四联堡垒,道:“马姑娘,我没同他人说过,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也是我第一次打胜仗。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上战场厮杀的人不懂个中滋味。我大哥不到三十岁就死在战场上,我阿玛、不、父亲也死于战场的疟疾。打过仗的士兵最不热爱战争,我不是不怕死,可这是我的命。”
他顿了一下,仿佛希望对方说些什么反驳他。可是没有,他知道了。
“既然为国而死是我的命,那就让我穷其一生,不择手段地追求胜利吧。”
折子戏的伴奏如同戛然裂帛,杨妃和唐皇终于在天上相会了。
马姑娘突然抬头看了福公子一眼,那眼神如同火灼,然后低下头去,她道:“借乐班的筝一用。”
福公子点头,挥挥手,示意乐班和戏班都退下,只把一架筝留在了琴台上。
她拨了一下弦,缓缓地用最粗的那几根弦,弹出几个古琴般喑哑的孤独的单音,像是《流水》,她抬起头来,道:“公子这些年的行伍生涯中,对于大清的军务和军事实践,尤其是对平定回疆和大小金川之战中,有何见解?”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福公子看着她,她太奇怪了,她作为一个汉人,连汉字都识不全,明显是个跑江湖的底层文盲女子,竟然用《流水》问道?
“我查遍了紫光阁画像功臣的生平和战绩,做了各种交叉分析和比较,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正是为了你而来的。
今年是西历的1781年,英国陆军统帅康华利斯将军在约克郡向美国投降了,现代世界的大幕就要拉起。——而大清主力军队的制式武器,还是佩刀和弓箭。
病菌,枪炮和钢铁,你们正在面对前现代世界最大的敌人,但是你们并没有发觉。很多强大的国家,占据一个大陆、次大陆,人口众多历史悠久的文明,以为他们还有时间,其实发展的窗口转瞬即逝,很快,他们就在一小撮人的统治下,灭亡了。
大清也正面对这种敌人,而浑然不觉。
我观察过大清的作战记录,史书上有关战争的文字记录太过简略,常常只有战报上寥寥的数据,很难反映真实情况,倒是这些图影,告诉了我更多——
大清军队在整个乾隆年间的六十年,主力武器一直保持是冷兵器,典型的马上佩刀和弓箭,这也是八旗士兵的典型武器。可在平定准噶尔和伊犁的战役中,叛乱的准噶尔部已经以火枪为主力武器了。他们背后有俄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支持,沙俄的兵制效仿法兰西。俄沙皇彼得一世励精图治创立海军之时,他的土地上甚至还没有一个港口。”
福公子奇道:“这是军机大事,你如何知道俄罗斯(清朝的沙俄已经翻译做俄罗斯)扣肯汗(推测是Queen或者Caesarin的音译,意为女皇帝,就是叶卡捷琳娜二世)支持了准噶尔?”
“准噶尔是游牧民族,即使葛尔丹策零积极发展生产,即使北疆富产铁矿和芒硝,他们也没有足够的铁匠和火药匠人,可以使得准噶尔部人人拥有火枪,有人在背后支持他们。
另外,那木巴雅尔囚禁其长姐鄂兰巴雅尔之时,诬陷他的姐姐想要效仿俄罗斯,发动政变囚禁弟弟,自立为女皇帝——若他们不是真的接触过俄罗斯的女皇帝,怎么会连俄罗斯女皇的封号与宫廷政变的过程都这么清楚?”
福公子道:“我父正是征讨准噶尔的主将。大清在征讨葛尔丹部时,弓马推进得很顺利。火铳虽然开时吓人,但威力不佳。排列齐射,用作步兵前冲锋开阵尚可,可是换弹非常慢,一旦用到马上,马行颠簸,准头尽失;而且,射速也远远不如八旗兵的弓箭,在实战中,火器的威力不如弓箭。
况且大清又不是没有火器,火器营、虎枪营、神机营,都装备火器。就足够了。”
对方摇摇头:“大清只有从八旗中精挑细选的贵族子弟才能装备火器,枪弹和火药竟然还是用的是和前明一样的手工压弹和烟花爆竹的黑火药,数量严重不足。而我们的对手,连最底层印度雇佣也使用制式燧发枪,子弹由军工厂供应。十年前,黄色的‘苦味酸’威力更大黄火药也已经被合成了,黑火药很快就会被完败。
大清自以为傲的火力正在被世界远远地甩在后面,就是现在,正在发生!
冷兵器和热兵器,本质是人类对于能量使用方式的不同,热兵器使用的是火药的化学能,而冷兵器还停留在使用人拉开弓弦的机械能。
一个经过十年训练的熟练的弓手,在一对一的战斗中也许可以一箭杀死一个不熟练的火枪手。可是,弓箭的发展已经走到尽头了,而火枪的射速将会越来越快甚至高速自动连发,威力越来越大,使用则会越来越简单。直到发展到有一天,哪怕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只要手持一挺自动连发火枪和足够的子弹,就可以拦住一百个骑兵。而一个五百人的步兵密集方阵,将会被仅仅一炮全军覆灭。”
“你这是危言耸听!”
“这一切不是预言,而是正在发生,就在喜马拉雅山的对面。喜马拉雅高耸入云的山脉和广阔的太平洋是这个文明最后的防线,当对方的先锋部队翻过喜马拉雅山脉,当对方的风帆纵横太平洋,灾难就要开始了。
海对面的帝国已经选出一种对抗白银外流的商品,它会用一百年的时间毒害整个中国,现在正在开始。
而大清的兵器,已经六十年没有更新了。曾经清人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远在地球另一端的小国,将会用一百年的时间,让今天的天朝上国成为它脚下的垂死奴隶。
而这一切正在发生。”
“怎么办?”
穿越者沉默了。
“你也不知道?”
“我只能尝试。——须借将军一臂之力,我许将军一个固山贝子之爵,将军可愿用我之计?”
福公子目中流露精光,上前一步,道道:“口出狂言,我大清满洲皇室的贝子之爵,岂是你一个区区汉女可以用来张口许诺的?”
对方嫣然一笑,仿佛他已入囊中:“我当然无力赏赐公子爵位,还是得由天恩来赏。但是我今日所言,必会发生。我不过是个弱女子,手中,一无钱粮、二无兵丁,我所有的,只有超前于时间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