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了得，捅了马蜂窝了不是？

大爸背地里就去找了张南的家人，瞒着三姐去的。张南也不知道大爸去找他家人。

大爸去了张家一趟后，张南父母便张罗着给张南筹办婚礼了。无论张南怎么抗拒也无济于事。很快地，张南那位大他16岁的娃娃亲就被娶进了张家的门。

张南躲在镇上不回去，他父母就到镇上闹，后来连新媳妇一并带去闹。

在张家父母的撺掇下，新媳妇赖在张南寝室里不走了。张南跑到办公室里打地铺，新媳妇就把铺盖卷搬到了张南的办公室。

张南是无法安静上班的，在镇上影响甚是差，领导都找了张南谈话。

张南也不妥协，也不肯回去。领导下了命令叫张南回去把自己的家务事处理好了再来上班。

结果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夜晚，张南服毒自尽了。

这个消息很快便远近地传开了。

这个噩耗是大爸亲自带给三姐的。大爸轻描淡写地把张南自杀的消息给了三姐，然后看着三姐失魂落魄地跑出去，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大爸是面不改色地进屋去坐在火塘边抽起他的旱烟，喝着二两的散装白酒，极其淡薄冷漠。

大爸以为张南一死，三姐这件麻烦事也就彻底了了。与孙家的亲事就没有了任何障碍。

他竟一时忘了，三姐的事已经闹开了。一旦闹开了是很不好的。他就没有想到过，孙家得到这个消息后是还能一如既往地看重这门亲事吗？

大爸这一回是蒙蔽了自己的心，居然那可想而知的后果也不曾意识到。

深冬的傍晚，干燥的空气中毫无征兆地落下雪来。我原本十分喜爱雪的。尽管年年下雪，我年年都不错过玩雪，玩到夜深人静也不忍归家的。

可今年突然就没了兴致。哪怕雪花大片大片地越来越密集地从空中飘落，不一会儿就在院中的老梨树上堆积出各种景致来，比以往更加诱人。可我还是兴奋不起来，连精神也不能振作。

我是好几天也没见着三姐了。我去她家找她也不得一见。她家的人都对我冷着面，一点热情也没有，一句问候也没有。只有她家的大黄狗一如既往地对我热情摇着尾巴，表示欢迎。

我不敢再去寻三姐，似乎三姐的事情又一次算了一部分账在我头上。

我听了三姐与张南的种种事，怪难过的。我心里是支持他们的，为他们的爱情感动着。觉得他们不就是天天那大银幕上放映的牛郎织女、天仙配、白蛇传一类的吗？有什么区别呢？

但我也从来不看好他们的结局，我是没有信心的，他们不可能得到大爸的支持。我老早就有预感。

三姐和张南已经够不幸了。现在连张南都死了，三姐得有多痛苦啊。

比起爱情得不到成全，所爱之人永远的离开人世，更是一件再悲惨不过的事了吧。这不是雪上加霜还是什么？

三姐得有多苦痛？还不知整日里哭成什么样呢。

我又见不着三姐，陪伴不了她，安慰不了她。我能有什么心思赏雪呢？

天一黑，我就钻进了被窝。因为整日里精神不振的缘故，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去。连同院子里，母亲她们摆龙门阵的声音，小伙伴欢天喜地玩雪的声音，一同都从我的意识里远去了。

我好像是睡着了，然而怎么也睡不安稳，又不能完全地清醒过来。

我听到什么地方总是有很多人讲话的声音，或者还有别的动物、牲口之类的混叫声，似乎很热闹。像是在我家院子里的柴堆旁，又好像更远一些，仿佛是沟那边传来的，实在是弄不清楚到底是哪里，越来越吵，闹闹嚷嚷的一阵一阵。

如此动荡的夜，我怎能睡得好？我努一努力就把自己弄醒了。

我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嚷嚷声还在，但不在近前，是在外面，院子外面，是在沟那边。母亲她们也不在院子里了，柴堆旁没有人看热闹。我家和刘婶家都黑洞洞的没有开灯，分明是没有人在家。我扬声唤了两下母亲，没有人回话。

父亲在他的村小学校，今天也不回来的。

连刘婶家的狗儿都没有闻声跑出来，连它都似乎不在。

都去看热闹了呗，那些似远似近的声音引了她们倾巢而动，丢下了我一人。

我家的院子上空，雪在无声无息地落着，因为是夜里没有月光，也没有灯光，只是灰蒙蒙地落着。瓦屋上面已经堆白了，地上还没有堆起。我披上袄子，寻着声音去了。

声音把我引导着一路地来到了三姐家地盘上，可半道上就遇见了解散的人群。相邻们顶着雪，缩着脖子，亮起手电筒，都往回家走。

母亲遇见了我就催促我：

“你来做什么，走，走，快回家转吧。”

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儿？孙家来讨说法来了呗。”

“孙家怎么说？三姐怎么样了？”

我急切地想知道三姐有没有怎么样，至于孙家来讨要说法的事儿我是顾不上了。

“不知道，闹了一阵都散了，孙家人也回家了。什么结果也不知道，回家吧，回吧。”

三姐到底怎样了？那情形一定是不堪设想的。

我和母亲到家里的时候，刘婶一家早已睡了。黑灯瞎火的一片。

这一夜是我有生以来睡得最痛苦的一夜。我一直提在嗓子眼里的心，始终不肯安安稳稳地落回肚子里。我是宁愿不睡的，我想清清醒醒地等待，至于等什么，我也不知道。

总觉得这个时候我不该安逸地睡觉，不然就简直是没心没肺了。我愧疚，我的心深刻地牵念着三姐。

我还是睡着了。越是努力不让自己睡，越是困乏不已。抱着双膝硬撑着坐了一阵，一歪倒，一挨着枕头，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雪明明下了一整夜，早上起来却除了瓦片上覆着薄薄的一层，地面上并未堆积半点。老梨树上的积雪也融化了，只剩下湿漉漉地滴着水。

到了傍晚，无论是远处，还是近处都没有残留一丝雪的影子。

我差不多一个月没有见着三姐，连同别的家人也不得见。只有五妹妹每天赶着羊群上山，又赶着羊群回来。没有歌声，连吆喝羊群的声音也没有，羊群是静悄悄的，垂头丧气的。

大爸家不仅退还了三万元的天价彩礼，还另外赔偿了各种损失费一万多元。羊群全部卖了，唯一的三头牛也卖了，耕牛也不剩下。

时间在漫天漫地的流言蜚语中不停息地流淌，越到后头，流言蜚语的势头渐渐弱了下去。再后来，不太能听到关于三姐家的信息了。人们终于换了别的话题。

我见到三姐时，三姐完全的瘦脱形了。

三姐变得沉默了很多。跟我在一起也不像以前那样有许多话说不完，我把学校的奇闻异事说给她，她也只是静静的听着，微微一笑就完了。没有大笑，更没有笑到眼泪都出来，她也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

不过，三姐还是经常来找我的。我们经常在傍晚的时候去河边，我们坐在穿山河边的大石头上看夕阳西沉。

三姐偶尔会哼唱她的老歌，那首她唯一会唱的老歌：

喜马拉雅山啊再高也有顶啊

雅鲁藏布江啊再长也有源啊

……

三姐的歌声变得很空洞，且中气不足，像只剩了一格电池一样，没唱两句就熄火了。然后一直沉默，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