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走后,平游偶尔感到寂寞。
其实她在的时候,是有点不自在的。
以前在山上修习的生活,几乎无隐私可言,一切都暴露人前。平游不是那种能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格,所以过得颇为艰难。许是很早就被种下一颗名为诚的种子,日日灌溉,却进入一个满是谎言与陷阱的世界,颠倒错乱。
昨日交朋友,今日听所谓朋友在背后编排自己的私事;今日临深履薄,小心考校,明日得知有人不必考校入了内门;明日画剑谱,后日发现自己画的剑谱落了他人名字。平游晕头转向,若说于练剑一途是资质平平,那在诡诈之道上平游堪称一败涂地。
仔细计较起来,听者却说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平游却想问那些称此为小事的人:多大算大事?什么谎算大谎?你们要窃百金,千金,万金而不算窃?要死百人,千人,万人,抹平为十人,而算得上弥天大谎?小人物大人物统统鬼话连篇,欺人欺己,哪有那么多善意的、不得已而为之的谎言,不过是利欲熏心,尔虞我诈,作假刻在骨血里。
出淤泥而不染是种天真的愿望。
离开驭星宗时,平游说谎的能力已纯熟了许多:会一点闪烁其词,虚张声势;无中生有,粜风卖雨,则还是不行。身上也背负了谎言与欺骗的恶事,被人负,亦负人,这样,算是出师了吗?学来学去竟学的是东诓西骗的的本领。
在山里,一切痛都不可言说。苦闷是常态,教人分不清那苦闷究竟来自课业,还是修道,还是来自别的人或事情。心像受刑,蒙了一张浸水的桑皮纸贴加官,眼耳口鼻糊住,一切感受都只余下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出山来,平游发现山外的生活虽也有不堪和争斗,但红尘俗世,爱与恨都滚烫分明许多,生命的知觉与感受清晰起来,恐惧和欲望也清晰起来。贪嗔痴上不必盖一层不染尘埃的皮,本就是俗人,痛痛快快嬉笑怒骂,比言清行浊的伪君子强百倍,修那什么破道。
只是矫饰的面具一旦戴上就再难摘下。平游想俗得大明大方去快活,却做不到。
被阿娜入侵新生活时,平游是想装一装的,装得自己真像是表面上看着那样古井无波,不动如山,装成一个不是满心荆棘与泥泞的人。
阿娜的赤诚让平游不得不坦白,又或许这坦白是平游暗中期待已久的。毕竟这世上,很多人不仅无法说出诚实的话语,连听别人的诚实都受不了呢。在假的浊液里泡了太多年,久违的真,光明到能灼伤人,真好啊。不对自己撒谎的感觉真好。
平游一开心就又去练剑,然后画剑谱。
休沐日早上,辛夷携夫来拜访,看到平游练剑,抚掌:“大有进步啊。你看起来好多了。”
“是吧,我也觉得。”
等李兆玄做午饭的时候,辛夷旧事重提:“为什么不继续在驭星宗学剑呢?我看你真的是喜欢。”
平游摇头:“不一定得是剑,我喜欢的是掌握规则和力量的感觉,刚好剑看上去比较光明磊落,抹月批风的,多美。其实大刀和长枪也不错。反正,我想要的是变强。”
“说实话,刚得知你来的时候,我以为你是要出来结婚生子呢。”见平游笑而不语,辛夷也笑,“因为你看起来,不是很锋锐坚毅的那种,也不是八面玲珑的。你这种憨直的,如若想更进一步,还得在宗门里。在官署没背景,升不上去的。你没提过家里,我想也不是帮得上忙的,找人帮你不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