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仁赶到岚县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辛氏怕李晋仁出意外，又担心他在外吃住过得不好，索性便带着全家一起出动，数十家丁护卫全部带上，就连厨娘和奴仆都没有落下。

对此李晋仁自然是乐见其成，他也不怕王女知道，大家操作都差不多，大家族的几个同僚甚至还有比他过分的呢，谁见过被人抬着软轿去上任的？

有这些人珠玉在前，哪怕是罚也先罚不到他身上。

出晋阳还好，周围经过整顿没有看到太多战后创伤，难得有段太平之路。

随着越靠近边关，道路越发荒凉破败，隔三岔五就能在道路旁看到被野狗啃食过的尸首，露出森森白骨。

偶然见到一片成群野狗，眼神绿油油的，见了人都不怕，反而还跟随车队后面吊着，似乎习惯这样场景，等待有哪个人坚持不住倒在地上，为它们增添一顿新的餐食。

有看不过眼的护卫用箭射死一只跟最近的野狗，这群野狗才一哄而散，不敢再尾随车队。

沿途荒废破败村落数不胜数，死村无人看顾，腐烂尸首臭气熏天，引来各种野兽豺狼在村子中盘踞。

在这种惨状下，赶路也就真成了赶路，刚开始还有人说些话，到最后只剩下沉默的车轮声，到地方休整吃干粮睡觉，继续启程。

难得的乐趣竟然是碰到沿路打劫的蟊贼盗匪，都是数十人最多不过百人的规模，现在光景不好，人再多了也养不起。

蟊贼盗匪们大多穿的破破烂烂，武器五花八门，乌泱泱冲上来围住，恐吓一番，试图刮下一些油水。

他们想的很好，这支车队穿着富贵，打扮不似行商，必定是某个有钱人家出行。稍微恐吓一下，哪怕出于打发叫花子的心态，也得有些收获吧。

可李家护卫早已不是曾经没见过世面的雏儿，他们经历罗华县保卫战，受过正规训练，与蛮子在城墙血战，眼界和胆气十足，哪里能看得起叫花子一样的蟊贼盗匪，又怎么可能愿意受他们的威胁。

真当所有山贼头领都有常克强的本事啊，能带着一群乌合之众结阵打劫。

更别说马车内还有赵武这个大杀神坐着呢，毫不夸张说，让他出去，外面蟊贼都不够他一个人杀的。

于是往往在李家护卫抽出长刀，摆出结阵的精锐架势后，蟊贼们都会很识趣的退去。

再有不开眼的，见到马车钻出来一个身高魁梧，手持两把人头大小铜锤的猛将后，也都会四散而逃。

路途就在这样荒诞且无趣的情况下进行，最终波澜不惊的走完。

“老爷，到岚县了。”

随着车夫在外面声音响起，李晋仁缓缓松口气，可算是到了。

老刘被他派去罗华县要物资，驾车的车夫是从家里随便选的，技术很是粗糙，把原本就颠簸的路程走的更是煎熬，时不时就颠一下。

李晋仁甚至都已经开始在心里想念起老刘了，虽然他油滑爱偷懒，但最起码驾车技术是很好的，走在路上很是安稳，能让人稍微眯一会儿。

他一边腹诽着，一边掀开锦帘，饶是做好心理准备，入眼情况依旧让李晋仁心中一沉。

岚县城墙低矮不堪，有一半墙体在蛮子入侵时被损坏，甚至在城墙上还能看到已经风干的血迹和武器交战过的痕迹。

城门口压根没有城卫在，不知道是跑了还是死了，城门大展开，任由人随意进出。

城内情况同样很糟糕，百姓稀稀疏疏的坐在自家门口，双眼无神的望着这些陌生人，麻木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有些许脏兮兮小孩还保持着几分生气，他们躲在角落打量片刻，有一个孩子大着胆子上前伸手讨要吃食。

辛氏心善看不过去，命下人给一块干粮放到他手上，孩子看着手里干粮，来不及道谢，以极快速度放入嘴里大口吃起来。

李家护卫需要搭配水才能咽下去的干粮在这个孩子面前仿佛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甚至都没怎么嚼便没了一半。

当然，这样狼吞虎咽很容易出意外，刚吃完一半左右，孩子被噎住了，用力捶打着干瘦胸膛，极为艰难想将卡在喉咙干粮咽下去。

“天可怜见的，快，给他喂点水。”

辛氏面露不忍，赶忙吩咐道。

车夫从坐后面拿出一袋水递给小孩，小孩没有接，反而继续捶打胸膛，终于把那口干粮咽下去。

“多谢贵人恩赐，不用了，我怕污掉贵人水袋。”

小孩小声说道，另一半干粮没有动，被他偷偷放到怀里。

“唉，你怎么不吃了？”

车夫大为惊奇。

“我娘还没吃呢，她快饿死了，我想带回去给我娘吃。”

小孩小心翼翼看着众人脸色，试探问道：“可以吗？”

众人闻言纷纷动容，这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却懂事的让人心疼。

“真是个好孩子，当然可以了，来，我再给你一块，这块给你娘吃。”

辛氏美目泛红，从下人那里要来一块干粮，亲自放在孩子手里。

“我叫文泽，多谢夫人的赐饼，您真是个好心人。”

小男孩满眼感激，朝辛氏深深鞠躬道谢后，捂着怀里干粮，满是警惕的小跑回附近一个民居，把门关紧，隔绝外面窥视目光。

有刚才一幕发生，躲在角落的十多个孩子瞬间爆发出截然不同的活力，团团将马车围住，他们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哀求要干粮的声音此起彼伏。

辛氏哪能见得这些场景，直接下令给每个孩子都分发一块干粮。

不过是十来块干粮罢了，家丁们都不用找后面的车，直接从自己怀里掏干粮，为每个孩子都分发一块。

一时间欢呼声和道谢声不绝于耳，听着这群小家伙的感激，辛氏忍不住露出笑容。

“夫人，我们先去县衙，看看晋阳运粮车队和老刘他们来了没有。

这些百姓光靠我们车里的粮食是救济不过来的，先把秩序建起来。”

李晋仁不得不打断辛氏的善举，随着孩子们要到干粮，百姓们也开始蠢蠢欲动，试探性朝着车队靠近。

若不是家丁和护卫都带着武器，怕是已经有人试图哄抢了。

为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矛盾，他必须先去县衙整理清楚情况，再引导赈济百姓。

“好，都听夫君的。”

辛氏知晓轻重，重新回到车厢，车队随着李晋仁一声令下，缓缓开始朝着县衙出发。

只是刚才见到发粮食的百姓却不肯散去，跟在车队后面吊着，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跟在后面百姓也越来越多，乌泱泱一大片，让人怀疑是不是整个县城的百姓都跟到身后。

“老爷，要不要派人驱散他们？”

张绍杰忍不住开口，身后百姓那一双双眼神直比路上野狗群不遑多让，看得人心惊胆战。

“不要紧，去县衙后，本官正有聚集百姓的意思，如此倒是省事了。”

李晋仁神色平静，一回生二回熟，县长干的时间久了，对于这些问题已经不放在心里。

很快李家车队到达县城最中央的县衙，同样破落不堪，似乎因为城破还被暴力入侵过，地上满是狼藉。

“老爷，这下该怎么办？用不用把武器亮出来？”

张绍杰满头大汗，随着他们车队停下，岚县百姓也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乌泱泱一片，而且隐约有着把县衙包住的态势。

“唔，先让一半的人警戒，防止百姓冲击。另一半的人把粮食都搬下来，再从县衙和附近民居借几口大锅来。”

李晋仁抚须吩咐道。

“老爷，您是要放粮？可咱们粮食怕是只够这些人吃三天的，都让他们吃了，我们怎么办？”

张绍杰目瞪口呆，怎么感觉自家恩主行事越来越莽，有种少爷风格在里面。

“你看他们现在的样子，不放粮先吃一顿，能听进去话吗？”

李晋仁指着对面渐渐骚动起来的百姓问道。

“这....”

张绍杰哑口无言，他又何尝看不出来态势的严重，若不是见李家众人都带着武器，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就冲这些干粮，饿急眼的百姓早就冲上来抢了。

“不要紧，本官估算过时间，最迟两天，晋阳送来的粮食就该到了，不会断粮的。”

李晋仁拍拍张绍杰的肩膀安慰道，“更何况还有罗华县那边呢，斯儿接到我的书信，怎么也得给他爹一个面子，多少送些东西来意思意思的。”

“但愿如您所预料吧。”

张绍杰叹息一声，不提那封书信还好，提起来他反而不安，这般狮子大张口的许愿条件，李斯不骂一顿老刘都算好的了，还能给多少资助？

“没问题的，要相信斯儿。”

李晋仁自信满满的样子，笑话，自己可是他亲爹，和你要点东西怎么了？

百姓们本就有些骚动，见到这群疑似官差的人搬下粮食，还拿大锅煮粥更是颇有些按耐不住的模样。

多亏赵武带着数十个家丁亮出武器，杀气腾腾的模样才镇住了他们的骚动。

“诸位父老乡亲，本官乃是郡丞李晋仁，受王女之命，来岚县赈灾。这顿是本官给父老乡亲带来的见面礼，一会儿一人一碗粥，先垫垫肚子。

后面还有两批粮食在路上，大家莫要担心，朝廷是不会放弃你们的！

现在，大家可以回家取碗，排队领粥，莫要担心，莫要拥挤，每个人都有！”

李晋仁站在较高的位置，他知道这些百姓想要听什么，没有长篇大论，简单安抚过后直接挥手放粮。

往日朝廷积累下来的威严加上免费吃粥的诱惑，旁边还有数十个带着武器虎视眈眈的护卫警戒着，这一套组合拳下来，百姓们会怎么选毫无疑问。

围观百姓一哄而散，纷纷回家取碗，在护卫的呼喝中慢慢排好队，领取属于自己的一碗粥。

吃着咸香的粟米粥，肚子里有东西打底，一下子，百姓们对于这位突来乍到的郡丞多出一份认同。

甚至有不少老者痛哭流涕，大呼朝廷没有放弃我们云云，听得人心里很是酸楚。

这时，突然一个粗布麻衣打扮的中年男人朝李晋仁靠去，被护卫用长枪拦下。“止步，你要做什么？”

“这个大哥，麻烦放我过去，我有重要消息禀报郡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