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见了朱诚老贼之后,林泉心中颇不宁静,一连好几日,游荡在朱府外墙。他心中被仇恨充斥着,浑浑噩噩的,不吃不喝也不睡,既不感到疲惫,也不感到饥饿,仿佛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这一日他在大街上闲逛,迎面被一个小乞丐拦住,对他说道:“小哥,好几日不曾见你,上哪里去了。”
可林泉眼神迷离竟似没有听见一样,自顾自往前走。
那小乞丐大吃一惊,以为他是疯了。转念一想,这在乞丐中,谁不是个苦命人,原也寻常。只是曾受他一饭之恩,于心不忍,上前拦住他大声道:“小哥,可否听得见俺说话!”
林泉迷迷糊糊,似听得有人喊他,不久声音越发清晰,猛然清醒,深吸一口气,周围市井之声俱入耳中,竟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看见眼前之人,是一个日里相熟,一个叫做阿元的小乞丐,惊道:“阿元,你怎会在此?”
阿元见状,松了口气,笑道:“这话该我问你哩,刚才你的样子,着实吓人!现在可好了,你无事便好。”
别过阿元,林泉回忆这几日来的所思所想,经历的事情,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就连今日为何在此处,也无丝毫头绪,竟似梦游一般,当真奇怪。
只是现在清醒过来,心中的仇恨,却丝毫没有消退,想要手刃朱诚老贼的心理,驱使着他,他打定主意,再次夜探朱府,找出朱诚老儿的起居之处,再制定好周密计划,务必一击即中。
计划已定,林泉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方觉腹中饥饿难耐。他讨了几个饼,勉强充饥,坐在大街上,焦急地等待夜晚降临。
他正百无聊赖地观望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间,人群之中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孔,破衣烂衫,面色黑黄,他一眼认出那人,不是那日撞到他,顺走他银两的人,还会是谁。他心中气愤不过,咬牙切齿地蹿了起来,向他飞奔而去。
在人群中,林泉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你还记得我么?”
那人冷不丁儿被人拽起衣领,神色惊恐,囫囵道:“我不知道你是谁啊,兄台只怕认错人了,这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要拉拉扯扯的好吗!”
听他那么一说,林泉以为自己果然认错了人,而周围的人,都向他侧目,林泉理亏,不得不赶紧放手。谁知那人刚被放开,竟似脚底抹油一般,一溜烟跑了。
林泉这才明白过来,恼怒自己轻信于人,二话不说,拔腿就追。
林泉原是本分之人,如今却在人群中推推搡搡,没了一点书生气。人群里传出阵阵抱怨之声,他却不管不顾,狠了心要追上他,给他一点教训。
拐过几条青石街巷,进入到一个四处都是老旧破屋子的巷子里,那人就失去了踪影。
四处都是破石头,断掉的椽子和碎瓦,十分不好走,林泉一面小心落脚,一面四处寻找,却不见一个人影。
突然间,他感到背后一阵劲风,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扑倒,只觉得头痛欲裂,随即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泉从朦胧中醒来,头昏脑涨,全身酸疼,他想要动,却怎么也动不了。举目四望,都是些断壁残垣,破屋顶上漏下些天光,方知自己被捆在柱子上。
眼前正前方一个蓬头稚子,穿着破烂长衣,脚下烂布鞋,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圈圈,见林泉醒来,从地上一跃而起,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用稚嫩的声音喊道:“二哥,二哥,那个人醒过来了。”
那幼小的身影消失后不久,一个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正是那日的小偷。
林泉见他态度傲慢,露着幸灾乐祸的神色,气就不打一处来,冷笑着骂道:“无耻小贼,做贼心虚,竟然用如此下作手段,坑害于我,真不要脸!”
那人轻蔑一笑,道:“那日不过偷了你几两银子,没想到还会再见,你装作无事那还罢了,偏偏穷追不舍,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林泉气愤道:“如此狂言,在下闻所未闻,你眼里还有没有纲纪王法。”
那人哈哈大笑,扇了林泉一个耳光,恶狠狠道:“王法,你跟老子说王法,这世界上如果真的有王法,老子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林泉挨了一耳光,心想这人恐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只怕先前谋财不算,这会儿戕害自己性命也未为可知。
但他命途多舛,一腔愤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大仇未报,不能轻易就死,况且他也有些明白了,那人若想要自己性命,早就该动手,断不会绑缚住自己,等自己醒来说这一番话。
林泉于是道:“别多说废话,你抓我来此地,意欲何为?”
那人道:“我看你流落街头,也是个可怜之人,你若答应此事不去报官,以后不再追究,我可以放你离去。不然……不然……休怪老子不客气。”
林泉不料那人残存一丝良心,心知生还有望,但还是气愤不过,“哼”了一声,道:“你若把银子还给我,我便不追究了。”
那人摊开双手,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道:“银子我已经用完!”
林泉惊道:“那些银子少说也有二十两,这半月都不曾到,你如何能用得完?”
那人一脸不耐烦,道:“用完了就是用完了,怪只怪你倒霉,我给你一个时辰,好好考虑吧。”
林泉试探着问道:“我要是不答应呢,你真敢杀了我吗?”
那人一怒,揪着林泉衣领道:“我不想杀人,未必不敢杀人,你别忘了是谁被捆在这里,把老子逼急了,我还管他妈的人命不人命的。”
林泉见他那样,并不以为意,反倒同情他起来。只道是小偷赖账的惯用伎俩,可是如今自己作为阶下之囚,还不是别人说什么是什么了。
以前林泉跟着民间道术师傅,粗略学了些相面之术,约略看了出来,此人虽嘴上不饶人,可眉宇间透露着一股平和之气,似乎并不会害人,于是道:“你不会杀我!”
那人道:“你不妨试试看!”
说罢,那人愤愤坐在一边。
两人当下无话,片刻之后,门外传来一阵咳嗽之声,不久,一个看起来并不年迈,却拄着一根拐杖的中年人,被刚刚在屋里玩耍的那个小孩引着,急匆匆地从门外走进来。林泉一见他,眉宇间似乎有些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刚才和林泉吵嘴那人看见了,立刻起身,恭敬地迎候,看样子对他颇为尊敬。
林泉听那人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大哥厉声斥责道:“我怎么来了,你说我怎么来了,我的好弟弟,在青天白日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若不是小尹告诉我,你怕是要翻天了!要是我不来,我周家世代清名,岂不是要毁在你这个不孝子手里?”
二弟低下头喏喏道:“大哥,你言重了,我不过就是吓唬吓唬他。再说了,我们家都落魄成这样子,还管他什么清名不清名的。”
大哥闻言,越发生气,将拐杖在地上直跺,疾言道:“世道浑浊,家门罹难,后辈子弟自当更加勉力,发愤图强,以待来日。二弟如今为何如此不肖,沉沦至此,去干那匪徒得勾当?还不去解开绳子。”
二弟神色不爽,却又不敢发作,拱手道了声“是”,上前解开绳子。
林泉被绑久了,血流不畅,正勉强活动筋骨,见那大哥上前致歉道:“在下管教无方,让舍弟冲撞了阁下,万乞恕罪。”
林泉回礼道:“看阁下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在下自不会追究,只是那些银子,乃在下安身立命之本,若能奉还,感激不尽。”
那大哥面色颇为尴尬,转向二弟言道:“二弟,那些银子现在何处,还不快快拿出来!”
二弟委屈地说道:“前日里,大哥看大夫,全数用掉了!”
“唉——”大哥长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怪我糊涂了,那大夫无缘无故,为何又给我瞧病,又给我抓药啊,原来竟是你——”
二弟道:“我见大哥病了多日,总也不见好,心知大哥持身自洁,如何肯用赃物,才出此下策,玷污大哥清白,请大哥责罚。”
大哥摇头对林泉说道:“这位兄台,我只此一个亲人,舍弟的过失,恳请不要报官,烦请移步舍下,待我立个借据,来日必当全数奉还。”
林泉本是豁达之人,他之所以对小偷穷追不舍,一半因为钱财,一半也是因为对宵小之人气愤不过,如今这些钱也算是用得其所了,他也打算不再追究。况且,只怕报仇之事凶险,自己恐不得脱,又要它们干什么,于是道:“此事到此为止吧,在下还有要事,就此告辞。”
说罢转身要走,却被大哥拦住去路:“兄台且慢,此事兄台虽不在意,但受人钱财,哪有不还的道理,请兄台到舍下饮一杯薄酒罢,让我兄弟二人,略表的歉意。”
林泉感念颇深,便知那人是正人君子,胸中豪气顿涌,大声道:“如此,在下却之不恭了!”
三人一孩童到得一处敝舍,但见荆门萧然,松菊犹胜。屋中陈设简陋,却纤尘不染;书本老旧,却华气自现,果真是书香世家,让人愉快。当下主客分席坐定,虽是些素碗清盏,林泉却是十分高兴的。
他以前在城南书院读书,常常和二三好友相约吃茶,畅谈天下大事,如今十年一觉,旧梦初醒,斯人不在,恍然如昨。
饮一杯茶,大哥道:“在下周道远,这是舍弟周颖萧,冒昧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林泉听见周道元这个名字,着实吃了一惊,当年在城南书院读书的时候,这个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坐拥汴州第一才子的美名,不知何故落魄至此。
那时林泉对他仰慕不以,可惜未能结交,他自己也小有名气,却不敢断定对方是否认识自己,但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哈哈大笑道:“兄台尊名,在下早有耳闻,今日幸得晤见,实乃三生有幸。在下林泉,见过道远兄。”
周道远闻言一惊道:“哦,林兄弟之名,竟然和在下昔日一位同窗一样!”
林泉闻言一惊:“不知道远兄可曾见过此人?”
周道远忽然脸色凝重,对着窗外月色,一声长叹:“很是可惜,我没有见过他。林兄弟有所不知,十二年前,此人也算是风华绝代的人物,才华冠绝汴州城,可惜英年早逝,十二年渺渺云烟,恐怕早已化身尘土,可叹可叹!”
林泉闻言不禁湿了眼眶:“此人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念道远兄一片心意!”
周道远自知有客在此,不宜伤怀,于是不再提陈年旧事,转而说道:“观林兄弟言谈,不似尘莽之人,何以流落下层,与乞丐为伍?”
林泉道:“道远兄有所不知,在下幼时读过几年圣贤之书,然而不料家逢大变,无计谋生,沦落至此,也是一时无奈。”
周道元道:“既如此,寒舍虽然简陋,贤弟如蒙不弃,可暂为栖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