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公案出自《五灯会元》的记载:两位远道而来的僧人,向赵州禅师从谂请教什么是禅。赵州禅师问其中的一个,“你以前来过吗?”那个人回答:“我曾经来过。”赵州禅师说:“吃茶去!”赵州禅师转向另一个僧人,问:“你来过吗?”这个僧人说:“我没有来过。”赵州禅师说:“吃茶去!”这时,站在一旁的监院就好奇地问:“禅师,怎么来过的你让他吃茶去,未曾来过的你也让他吃茶去呢?”赵州禅师叫了一声监院的名字,监院答应了一声,赵州禅师说:“吃茶去!”从此留下这段著名的禅宗公案。
住持简单介绍了这段公案的由来后,说道:“关于这段公案,禅林历来众说纷纭。依我看吧,‘茶禅一味’,参禅犹如吃茶,吃茶就是参禅。赵州禅师叫他们‘吃茶去’,不外就是让他们自己去一边吃茶一边参禅罢了。”住持故意留下一下破绽,就是为了激发李振钧来阐发。
果然,李振钧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皱着眉头。他心里想着,龙门寺当年也曾经出过清远大师那样的高僧大德,现今的住持怎么如此浅陋呢?
李长森故意称赞说;“师傅真不愧为住持,所言甚当!”说完转过头来,问李振钧道:“燕生,你也说说看?”
李振钧早就按捺不住了,听见父亲一问,点点头说道:“我可以试试。”但转念一想,在父亲面前不可太露锋芒。于是他缓缓说道:“赵州禅师‘吃茶去’这段公案,我也读过,只是觉得赵州禅师历来话里暗藏机锋,不是一般人所能悟得。赵州禅师对三个不同的人说了同一句暗藏机锋的话,可见此话的涵义既有共同的一面,又有不同的一面。我看相同的一面在于,三人都还没有参透禅理,所以还要继续去‘吃茶’。不同在于,三人参悟的程度不同,各自反思自己还是要去‘吃茶’。因此参禅如同吃茶,吃茶就是参禅。如此一来,自然也就有了‘茶禅一味’。禅如同茶,它就在那里,不会因为有没有人喝它而改变;喝茶即为参禅,不同的人会喝出不同的味道,不同的心境,这说明它因人而变。既然它因人而变,那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各人用心参悟就是了,为什么非要去求得每个人的体悟都一致呢?”
住持听了,赞叹不已。连声说:“二公子果然悟性极高,见识果然高人一筹!”
李长森内心认可,却故意问道:“照你这么说,‘禅’又是什么呢?”
这时几个同伴也找到这里来了,他们本来是想听李长森的教诲,没想到是李振钧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禅宗公案,便坐下来听一听。
李振钧没有想到父亲会让他继续说下去,心中已是暗喜,看见同伴来了,也就更加来劲了。他继续说道:“这还得从另一桩公案‘拈花一笑’说起。”李振钧顿了一下,偷眼看看父亲,只见父亲微眯着眼睛,显然在听他说下去,就大着胆子往下说:“《五灯会元·七佛·释迦牟尼佛》云:‘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这是禅宗的第一公案。世尊有正法眼藏,正要找一个可以传授的弟子传法。而这正法眼藏与其他经藏不同,‘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也就是说,只能以心传心。就在这次灵山会上,世尊拈花示众,众皆默然,不能会意,唯有迦叶尊者破颜会心一笑,于是世尊就将正法眼藏交付与迦叶尊者。这‘微妙法门’就是禅法。”
说到这里,李振钧瞥了一眼住持,原以为住持孤陋寡闻不会听得懂,谁知他却对他投以赞许的目光,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心中暗自纳闷。再看父亲,父亲也在等着他。他便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世尊本应说法,但他却拈花示众,为什么呢?这花乃是大梵天王送给世尊的三千大千世界成就之根、妙法莲金光明大婆罗花。大梵天王自己还以身体作为座位让佛祖上坐说法,对世尊的尊崇真是无以复加。世尊上座后,却拈起此花以示众人。这一举动,意欲何为?他在寻找心心相印的传人哪!至于这一动作表达什么意思,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从这个动作中意会到一些什么。而这个时候,座下那么多的弟子,‘众皆默然’。他们要么什么也没有想,要么什么也没有想到,唯有迦叶尊者‘破颜微笑’。迦叶意会到了什么,也不重要,他最先有了意会,并且以微笑的方式表露出来,这才是重要的。所以他赢得了世尊的首肯,他就成功了。”
李长森故意打断说:“那么,禅是什么?照你所说的,禅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
以前,只要父亲在场的时候,李振钧一般都很少讲话,因为他尊重父亲,自己不愿意成为众人目光聚集的焦点。今天看见父亲兴致很高,他也就没有了顾忌。于是喝口茶,继续侃侃而谈:“父亲问我‘禅’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佛教禅宗所说的‘禅’,与道家老子《道德经》里的‘道’相似。《道德经》里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又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还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等等。道是什么?不可见,不可说,不可听,不可闻,但是它无处不在,万物因它而生。这和‘禅’不是很相似吗?二者都是不可捉摸的东西。所不同的是,‘道’有如一块大石头,不,它更像一粒神奇的种子,它可以生出万物;‘禅’却有如万物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它似乎是由‘道’派生出来的一样。”
这时,一个同伴笑着说:“燕生老弟一会儿‘道’,一会儿‘禅’,把我都听晕了。”说得众人大笑起来,连李长森也被他说得笑了。
李振钧言犹未尽,也不管众人在笑什么,只管往下说:“老子的‘道’也像‘禅’一样,历代的人们对他的理解都不一样。孔子把它理解为‘仁’,商鞅理解为‘法’,墨子理解为‘兼爱’……诸子对‘道’的争论,最终争论出了个大秦帝国,争论出了一个‘汉武盛世’。董仲舒又把它理解为‘儒术’,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一‘罢’,罢出一个三国纷争、南北分治的数百年动荡。唐朝初期,尊崇道教,佛教也得以传播,儒释道互相摩荡,‘摩荡’出一个‘开元盛世’。至于宋朝,到了理学兴起,‘存天理,灭人欲’,中原一再陷入亡国灭种的危机。王阳明以心学对抗理学,勉强延长了明祚。两千年来,人们与‘道’不离不弃,却渐行渐远。大清定鼎中原,满汉文化碰撞、交融,才有了康乾盛世。可是……”
李长森明白儿子接下来会说到什么,连忙打断他的话说:“你的这些说法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历史远非如此简单。”说完,转过身对众人说道:“我们还是出去看看吧。”
李振钧欲罢不能,仍然说道:“可是乾隆……”
住持也连忙说:“二公子,你们还没有赏菊呢,寺里的菊花开得可盛了,我等着你们赏赐大作呢!”
众人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更有听得稀里糊涂的,于是一齐簇拥着李长森走出门去。李振钧呆了一会,也只好跟着出来。他在心里埋怨着父亲,为什么不让自己一吐为快?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