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李振钧想起自己曾经那么多次,因为年轻任性,使酒撒气,妻子是那么宽容爱护。有时两人偶有意见不合,争论起来,妻子也能委曲求全,顺从丈夫。母亲多次为此责备自己任性,不懂得爱护自己的妻子,不知道照顾一下妻子的情绪,妻子总是护着他,揽下所有的过错。过去总没有感觉到妻子是多么贤德,多么善良,如今细细想来,历历在目,悔断肝肠,痛断肝肠。不知道几生几世才修得这样的良缘,可是却这样轻易地失去了。会有来生吗?此生既然相遇却没有守护好,又有何颜面寄望于来生?
原以为恩深义重如自己和妻子这样的两个人,总能够得到上天的眷顾,总能够白头偕老。可是谁知道自从父亲退居乡里,就总有人对李振钧家的事情胡乱猜疑。自己两次乡试不第,结婚多年尚未生育,等等,等等,也就成了某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所有这些,传到妻子的耳中无疑都是巨大的压力。所以听说岳父在福建那边寻得良医,派了兄弟前来迎接妻子远赴福建求医后,全家人怎么也劝阻不了汪正珠的决意远行。就是这次远行,让妻子魂断福建,生去死回,致使李振钧不仅顿失爱妻,也顿失知己,从此怀抱无涯之恨!
可恶啊,人言可畏!可恨啊,人言如刀!
然而,李振钧万万没有想到,农人的心地原是如此的善良。原来那些农妇们背地里谈论他和妻子的的一些事情,也是一种关心,也是在替他们着急,也是期望着他们的生活更加完美呀。原来是自己误解了他们,反而觉得他们多事,觉得他们搬是弄非。想到这些,李振钧才恍然大悟,妻子生前为什么总是不允许他瞧不起这些土气的乡亲们。
李振钧自小跟随父亲辗转南北,奔走东西,见惯了官场的风波和凶险,宦海沉浮,早已经对官场心生厌倦。本来只想守着妻子,就像战国时代的黔娄子那样励志苦节,安贫乐道,著书立说,洁身一世;或者像唐朝的李白那样漫游四方,傲世王侯,以诗自娱。可是妻子已去,知音难觅。茫茫人世,谁会在意一个走投无路之人?世人历来只会锦上添花,能有几人雪中送炭?“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可见伯乐对于千里马的重要;“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又足见千里马出人头地之难!李振钧再次想起自己五岁进入小学读书,十五岁已经熟读经史,两次参加乡试,“万言已试书三上”,可是“文章有命谁青眼”,“乌帽绯衣事事迟”!他原本已视富贵如浮云,“虚名安用求人知”,一心只想“相期在千古”,创作一些有价值的诗文,“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可是,汪正珠却常常以父亲说过的“第一人”鼓励他,希望他能够以自己的才华和努力证明她父亲的眼力不差,证明她父亲为她选择的夫婿是一个真正的“东床快婿”。
他心里清楚,妻子不是一个贪图富贵的人,也不是一个势利庸俗的人。俗语云:“爱之深,责之切。”汪正珠爱的是他的才华,因此爱得深沉,爱得深入骨髓,所以,总是用自己的爱去温暖丈夫,激励丈夫,助力丈夫,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丈夫的成功,分享丈夫成功的喜悦。可是李振钧内心深感内疚的是,当初自己少不更事,后来随侍父亲又东奔西走,没有真正理解妻子的苦衷,没有真正体会妻子的真爱,错过的东西太多太多,以致于抱憾终身。
妻子的忠告言犹在耳,长辈的期望重于泰山。李振钧就这样总是处于矛盾之中,内心纠结却无法排解!以往习惯于向妻子倾诉,妻子也总是像母亲一样随时抚慰他孤独的心灵。可是如今,天人相隔,他就像一个突然被母爱抛弃的孩子,孤独,寂寞,甚至恐惧。他也曾想去妻子的墓前倾诉,可是去了却又不忍心打破墓地的安宁,更不忍心打搅妻子的长眠。他只是默默地坐上一天,看着黄土渐干,草色渐青,独对苍山流云,任凭往事在脑海中浮现,任凭眼里默默地流淌。这样一来,他的内心也能够轻松几天,于是就埋头书海,或写一些怀念妻子的诗文。他要用真爱和文字在心底筑起一个圣洁的小屋,里面就住着他心爱的妻子。任凭走到哪里,都可以永不分离。
然而,眼下的李振钧还做不到如此。鸳鸯失偶,孤雁离群。他就像一只受伤的猛虎,需要找一个偏僻的角落,静静地舔舐自己的伤口。而对于他来说,最好的疗伤方法,莫过于一头扎进书的海洋里,直游到精疲力竭,被海浪抛弃在沙滩上为止。
李长森看着儿子满怀忧郁、沉默寡言的样子,心中自然十分焦急和担忧。他也试图开导开导李振钧,可是他清楚李振钧的脾气,就是最不愿意别人怜悯他。哪怕是父母的安慰,他都可能认为是在同情他。所以,作为父亲,他也只能默默地关注着儿子,尽量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儿子的自尊。有时夫人顾氏跟他提起为儿子续弦的事,李长森都总是告诫她暂时不要提起,否则还会坏事。知子莫若父。李长森最疼爱的是李振钧,他一直记得李振钧出生时,他正在远赴云南的路上。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轮红日正从大海上了冉冉升起。后来才知道,李振钧正是那一天出生的。所以李长森一直相信他的这个儿子,肯定会有大出息。他了解李振钧的个性,他们做父母的现在要做的,就是一切静观其变,顺其自然。总会有一天,儿子会幡然醒悟,就像鲲化为鹏那样展翅扶摇,直上九天的。
在家里,李振钧十分喜欢他奶奶陈氏。陈氏是李长森的继母,八十多岁了,身体依然很健康。这时,李长森兄弟八人,仅剩下他一人,其余七人都先后去世了。陈氏是李长森家的老寿星。
陈氏特别疼爱李振钧这个孙子,李振钧也特别敬重陈氏。陈氏逢人便夸李振钧聪明伶俐,懂事明理,将来必成大器。陈氏还经常给李振钧讲他祖父李声节为人如何忠厚,如何重视孩子读书;讲他父亲李长森和哥哥李振祜如何发愤苦读,终于进士及第的经历。这些对李振钧影响很大,李振钧因此特别尊敬陈氏,也很听陈氏的话。这次汪正珠去世,陈氏含悲忍泪,没少劝解李振钧。也正是陈氏的劝解,让李振钧的内心渐渐平静了一些。
环荫阁里的读书生活是单调而清苦的。平时很少有人来到这里,李振钧一头扎进书里,内心本来已经平静下来了。可是,没想到的是今天几个老乡夸赞汪正珠的谈话,却无意中触动了李振钧内心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以致于在他的内心再次掀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巨大狂澜。悲痛,内疚,悔恨,自责,充满了李振钧的心中。悲痛让他五内俱焚,内疚让他悔愧交加,悔恨让他痛不欲生,自责几乎让他失去理智。虽然他也明白,人的寿命无论长短终究难逃一死,可是他一直接受不了妻子就那么匆匆地离开了他,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连一句诀别的话也没有跟她说。李振钧想起婚后曾经和妻子海誓山盟,祈求老天保佑生生世世做夫妻,可是今生尚且不能到头,有如何能够企望来生。
李振钧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挂在枝头的一片梧桐树叶,就等着西风来把他吹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