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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白鸟与青根

写作,在字典里的意思是,运用语言文字符号,用记述的方式反映事物、表达思想感情、传递知识信息、实现交流沟通的创造性脑力劳动过程。

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写作?又是什么样的人被剥夺了写作的权力?

说实话,她几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笔下的文字都是随心所欲地蹦出来,就像四季自然会轮转,冬雪遇阳自然会化成漫山遍野暖融融的春水,这样的自由也让刘念在路过旁人卡在瓶颈的怨叹时感受到身不由己的冷漠:怎么会写不出来呢?这会儿回想起来,她有些后怕与惊恐——我曾和这世界上千万个麻木的人一样忘记了来时的道路、也沦落到无法共情过去那个不忍回首的自己的境地。李诡言之凿凿又淡薄冰凉的宣判一锤砸在了刘念的心上,逼迫她像被告一样在心底下意识搜刮能证明资格的证据,于是她也就在那时意识到,拥有写作的权力,应当先拥有对写作的定义。

……这下完了,写作的定义是什么呢?

便来到了开头的名词解释。

在刘念短暂的写作时光里,写作就像一个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舞伴,当刘念想要起舞时,即使在酒吧嘈杂灯光中也能一回头就望见昏黄余光里她火红色的裙摆,像一条金色的鱼钩,轻而易举就能吊起刘念心中或积郁或希冀或笑或泪的宣泄;也有旁人拉过舞伴的纤纤玉手却不敢轻捏,眼睁睁看她消散在舞台中央;或是脚步错落,像平原遇上沙尘暴、暴风雨恰逢幽深山谷,每一步都不和谐,到最后两人一拍两散;她自己的舞蹈也不总是舒适,打烊的告示牌、黑漆的舞厅、她随便拉过谁的手就不顾一切地推搡着起舞,好步全乱成野蜂飞舞,她本想着在舞中放松自己,却不想要被骇人的蜂群活生生蛰死了。

被下战书后的那几日她不出意料地丧失了舞蹈的兴致,连观赏她人都感若嚼蜡。笑意虽然是仍时刻挂在她脸上的,但那笑容更像是不甘示弱的逞能:你、你的话、你对我的看法根本激不起我的半点风波,我愿意接下你那毫不讲理的挑衅,是我风度翩翩、又打定了主意会战胜你。

……

全是欲盖弥彰。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在意。

啊啊啊啊——!刘念在床上愤愤地打了个滚,激怒她的倒不是这些天一直往她脑子里钻的李诡的发梢,也大抵不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写作的意义——她从来不会给自己这么高的要求,写作的意义是等她拿到诺贝尔文学奖才应该考虑的事儿,现在这些天马行空的只是预演罢了,左思右想一圈,她将闷闷不乐的心情归于发潮的零食和黏成一摞罗马遗迹的抽纸。阴雨天真是让人烦躁——!

“又想你那三周后嘚比试喏?”舍友从栏杆间探出个脑袋,顺滑的黑发在刘念眼前一晃一晃的,一时间她打结的发根也不嫌事儿乱地拍打着翅膀挤进她脑子里。

“不是啦……”

“要我说呐,你压根儿没必要因为这事儿烦心。”舍友的头在柔软的床铺上舒服地蹭动,开口是蛮不讲理的自说自话:“叫你那部长不通过不就完了?她以为她是谁啊。而且我跟你讲,现在咱们班没一个人喜欢她的——狂气死了!活该被起那样的外号……”

“外号?”刘念梳头的手顿了一顿:“什么外号?”

“纸皮娃娃。和她一摸一样。”舍友打了个寒颤,瀑布般的黑色长发跟着抖了一抖:“我不爱听,吓人。”

刘念没说话。沉默像空壳纸箱填满了白凄凄的光亮,她只觉得胸闷气短,找个理由便出了宿舍。

“老师,这是我们这周活动收集的文章。”谢进歧将那塞在油皮袋中的薄薄一摞纸双手递过去:“您过目。”

单薄的空气,朦胧的光线,是所有人梦境中都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吗,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眼前通往教学楼的长长的走廊和如面纱般垂落的紫藤花怎该如此突兀地降临在这死气沉沉的校园里?这是谢进歧第一次遇到王树时的想法。那时他不曾知晓自己未来的命运,对眼前的唯美到女孩子气的场景产生出难以名状的恐惧,好像只要走入这里就会被吞噬。但王树似乎对他的内心世界毫无感知,光斑在他脸上静悄悄浮现,他眯了眯眼,翩跹的视野在望见来者时忽然神目炯炯地聚焦在他身上,露出一个恍若桃源邑人的笑容:“进歧?是你吗?”

谢进歧忙不迭点头,却始终站在台阶下:“老师好。这是创造社这周的活动文选,那个……之前跑腿的学长生病了,我替他一次。”

“这样啊。”王树只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真听了吗?总觉得只是在看着我、或者只是随意盯着一处在发呆而已。话说这就是我们创造社的指导老师?既然这么闲就来多看看我们啊……

“那老师,我先走了?”

“不急嘛。”他被拽进紫藤花呼啦呼啦蝴蝶翅膀一样翻飞的阴影里。“创造社的节奏,这几周跟下来还习惯吗?你的文章,我只在第一周看到过,为什么不继续写了呢?”

……当时,是因为什么短暂地停下写作了呢?

不记得了。只是在那天之后,谢进歧一转以往“这只是社团活动而已”的敷衍心态,忽然开始积极踊跃地参与当时大多被高年级垄断的校报投稿,紧接着,在旁人看来,他的野心几乎是以惊人的速度与日俱增,他不满于或仅仅对学校的体量不够知足,青年文摘、小说日报、中学生杂志……他什么都愿意投一下。这样的热情在创造社骤然变作一把明亮的火把,迅速地点燃了更多人,而谢进歧广博的经验与雷厉风行的办事态度也让他在社团中的声望水涨船高,终于,在高二那年,谢进歧几乎是以全票的压倒性优势成为了创造社的下一任部长。而在这之后,他也日益退出了居于主力创造的位置,默默地肩负起一个部长的担当。

就比如……再去找王树时,他已经不再迷路了。紫藤花的迷雾在他眼前清晰而缱绻,他开始喜欢上看到走廊尽头的王树时仿佛身处梦中的感觉。

“来啦。”

“嗯。”谢进歧用手帕抚了抚台阶,不像是坐在台阶、倒像谢过晚宴主人后般优雅地屈膝盘坐,却又一边普通学生般烦恼着轻叹口气。

“怎么了?”簌簌书页声在他头顶处停了下来,谢进歧转头,不出所料看到自家老师孩子般好奇的探寻眼神:“我可是很少听你叹气,说说说说,遇到烦心事儿了?学业?恋爱?社团?”

合着老师你对我是一无所知啊。还有咱们高中是禁止恋爱的吧?

“也没事……您看过刘念上周的文章了吗?我在想您有没有空为她指导一下,她最近……”

“我最近咋啦。”刘念一屁股坐到中间的台阶上,探寻的眼神和王树如出一辙,谢进歧觉得用手一点就能像玩消消乐一样把两人点散的程度。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啊——?!”刘念气急败坏:“老师他啥意思啊?嘲笑我?你管管他啊!”

王树两手一摊:“我只是指导老师。——诶不过,刘念啊……来都来了,我确实有点事儿想和你说。”谢进歧收到眼神,撑着膝盖站起来,留给刘念一个自求多福的斜睨,拍拍屁股故作潇洒地立马开溜了。

啊啊……难得的有老师气概的王树……居然是我来面对嘛!刘念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悄咪咪睁眼,王树淡淡的笑容此刻看起来是这么锋利——罢了!身正不怕……

“这周怎么没交稿呢?”

啊啊啊这下身也不正了!多西哟……

“其实吧……”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之前那个大咧咧插入两人对话的、两腿岔开着像个小痞子一样坐着的刘念赫然消失,取而代之是眼前用手指关节柔柔弱弱绕着发丝着、双眼朦胧着娇艳欲泣着的:“不是人家想,实在是……”

“……不是王树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也太伤人自尊了吧!”

“直呼老师名字,小心给你退部。”

王树推推眼镜:“不是很喜欢老师我吗?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说说呢?——比如……”他眼睛狐狸一样滴溜溜转了一圈,闪着光聚焦在刘念迟疑的脸上:“李诡?”

当李诡的名字从王树嘴里轻巧地说出时,刘念的第一感受居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般如释重负,反而内心那根躁动的音轨就像被加入了鼓点一样声浪骤增到几乎难以承受,她不明白也没有想过要去弄明白,因为她还停留在对自己的心意充满新奇的阶段——为什么一想起她就会涌现那么复杂的情感?因为她否认了我写作的意义?因为她几乎是以不可撼动的权威空降在这个原本平衡的社团内、让他们这群赤裸的人面前只是想想与其用奖项与荣誉化作的铠甲战斗的画面就不堪一击?因为她是市作文大赛第一名,还是因为市作文大赛第一名这个我们遥不可攀的奖项在她的履历上几乎随时可能被替换?她干什么都好像没有使出全力,只是像猫一样轻轻地、沉默地、机敏地游走在人群与文字间,如果用舞伴比喻文章,她几乎是拥有一双所有舞者都愿意为之献上一曲的红鞋。

可偏偏刘念总想战胜生命中每一个对她发起挑战的人。

只是这次,她没有办法将那女生完完全全看成对手——在她说出那句惊社团骇谢部的“你没有资格”前,她还在幻想和她的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那个,你好,你长得真好看啊!’

‘你也不孬。’

这才是她想走的剧本啊!

虽然你也不孬这样的话不太像是会从李诡口中说出的……

但“写作,你没有资格”?这也不太符合她那张神清骨秀的脸吧!

王树盈盈的笑眼望过来,让刘念一时只觉得自己被澄在一汪温柔的泉水里:“老师,您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写作呢?”

“对你来说,写作是什么呢?”几乎是她开口的同一瞬,王树将从刚才开始就停下翻看的手中册子放在她大腿撑起的裙子的港湾里。

“……运用语言文字符号,用记述的方式反映事物、表达思想感情……”

“不是这个意思。”王树点点书册柔软的封面,刘念低头看,发现那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李诡还出过书?”

“没有,这是她部分获奖作品的合订。”

部分、获奖、作品……

刘念气得腮帮都鼓了。

这时王树悠悠地开口道:“我不知道在李诡的标准下,什么样的人才算有资格写作。但是如果有一个断了跟腱却还想奔跑的运动员、一个后天失明却想拍摄一部纪录片的摄影师,一个只有一米五却需要靠这身高撑起一家人伙食和未来的搬砖工人,一个出生在富裕家庭却无法忍受自己父母行径的孩子,他们有资格奔跑吗?有资格看见吗?有资格生活吗?有资格幸福吗?……如果有一群不那么有天赋、也不一定热爱写作的孩子,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接触了写作的方式,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倾注了他们以为永恒的爱,这样的人们,有资格写作吗?刘念,如果是你,你认为他们有资格吗?”

“我啊,是这样想的。”

“为每一件随心想到就去做的事情都标上价值的砝码根本就没有必要啊!”王树眼睛弯弯地偏头笑,紫藤花的阴影和斜阳的光束同时打在他脸上,刘念这才意识到天空已经放晴了,“但是人啊,确实是,不背负一些沉重的东西也不会降落在这个世界,所以当你认识到自己并没有也永远不可能符合写作的所有条件、又下定了决心要这条路走到黑时,你已经拥有了写作的资格啊。”

“为什么奔跑?因为路就在那里吧。”

愚蠢的执著,刘念想。

是这个答案吗?

是这个答案啊。

锐利的话语雨后春笋一般无法遮挡地从她口中丝滑地落到地上,与走廊边沿的雨滴噼里啪啦融成一团清透的镜面:“她应该是、不、她反而就是没有资格写作的那个……!”她语气中带上些为了说服自己的重音,可挣扎的灵魂仍是摇摆不定的迟疑着,好像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平静的生活就不会再如死灰般沉寂。

舞伴的眼睛在昏暗的池内有如一头猎豹的闪光。

李诡的作品集在她手心微微发烫,王树的目光转到她手心盖住的白纸黑字,老谋深算的狐狸一样阴笑,语气却像是不嫌事儿大的小孩儿:“她一路走来也太顺利了!就是该让我们小刘去杀杀她的锐气嘛……你说是不是?”

刘念摇摆的眼神闪着碎玻璃般的脆弱向他求饶:要上吗?我杀她的锐气?诶,真的假的……?

王树比她本人还自信地点点头:相信自己!

“你有天赋的。”

我有天赋?

我有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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