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走的时候,只为他留下了一串项链。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她去得太突然,他没能来得及问她。
项链并不华贵,应该说是相当简陋。它的主体共由四种小物什组成,他可以分辨出的,有散发着特殊香味的松脂球和一些随处可见的光滑卵石。还有两种,其中一样似乎是小型鱼类的头骨,最后一种是某种鸟类的羽毛。
项链由一根细小的红线穿着,整体显得并不大,如果把它挂在脖子上,也就垂到锁骨的位置。
项链的下端系着一个小巧的挂坠,那是一个同样为红色的绳结,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形。蝴蝶的两只翅膀展开,让他有种下一刻它就要活过来,挣脱细绳束缚飞走的错觉。蝴蝶的尾部垂下一条长长的红缨,一直垂到胸口的位置。如果有风吹来,蝴蝶的红缨就会缓缓摆动,然后在佩戴者的胸口甩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整个挂坠,给他的感觉就是复杂精细,他自觉以他的手法无法做出这样一只惟妙惟肖的蝴蝶。
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他迷茫的眼神注视着这串项链,从物件的纹理,到蝴蝶的编制技巧,但他始终没看出个所以然。
既然不明所以,那就去寻找答案好了。
他决定去追赶她的脚步,依靠的仅仅是项链模糊的指示。
说来可笑,他与她不过萍水相逢,两人之间甚至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姓名,来自哪里。他们都是这偌大江湖中孤身漂泊的浪子,以四海为家,浪迹天涯。可他就是想要找到她,弄清楚她为什么要悄悄离开自己。也许是因为这几天的相处让他产生了一种名为爱情的错觉,也许是她身上笼罩着的神秘面纱令他感到好奇,他仅仅是想要揭开它罢了。
他不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浪迹江湖的这些年,钱,名,势,这些世人在意的东西他一样都没得到。他自觉没那个天赋,而且也缺乏那样的动力,就这样平淡活着也挺好。
但现在,他心中却升起了这样一个迫切的念头。他第一次拥有了人生的目标,并甘愿为此忍受痛苦煎熬。
那就出发吧,相信她就在路的前方等着自己。
二
齐国的上阳郡,有着五国之中最大的松树林,所以他来到了这里。
这片森林还很原始,除了林子边缘有一些人生存的痕迹,越往里走,他就越能感受到自然的存在。
他能看到林荫间偶尔有毛发雪白的兔子窜过,它们就像在林地间奔跑的精灵,可以毫不做作地引得所有人的喜欢,却常常害羞得不肯出来与人见面。
在头顶由枝杈和松针构成的碧绿网络中,他时常能听见细细簌簌的声音,那是在松树高大躯干上安家的松鼠们,他们和白兔一样怕生,却比它们更加活泼。
弥漫于四周的空气,清香中带着一丝丝苦味。他深吸一口气,让清新的气流顺着气管流入肺部,使得他干瘪的细胞再次迸射出生命的活力。
她到底想告诉我些什么呢?
他取下挂在脖颈上的项链,将它放在手中,轻轻拨动松脂球,感受着它滑腻冰凉的触感,细细沉思。
他立于山石环绕的密林间,周围是直入云霄的巨木,流淌入鼻尖的空气混杂着泥土的芬芳,一直萦绕在耳边的,是鸟儿婉转动听的歌唱。
可惜他是个愚钝的人,在这样富有诗意的环境中,什么也没悟出来。他感受到的这个苍翠活跃的世界,只让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童年时在田间地头自由奔跑玩闹的经历,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长大以后,自己就逐渐失去了那种快乐,有时他也会想,他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他不理解,自己明明已经过上了快意恩仇的生活,为什么仍然失去了最本质的快乐。
也许自己缺少的就是一个前进的动力吧。而是自己儿时的梦想是当大侠,可等到这个梦想实现后,他就没有认真活着的动力了。可是他太愚钝,没法像那些天才一样封侯拜将,亦或是纵横江湖,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那些远大的目标不是他这样的小角色可以挑战的。至于再近一些的目标,和那些远大的理想比起来,显得毫无意义。他沉浸江湖多年,知道江湖上只有两种人——大侠和喽啰。他当然就是那个喽啰,他对此毫不怀疑。
思绪渐渐飘远了,直到四周传来的异常响动惊扰了他。他重新凝聚涣散的眼神,四处张望。哦,发出声响的是一只多么可爱的小鹿啊!它的身姿优雅,像最轻灵的芭蕾舞者,皮毛柔软而光滑,如同覆盖着一层细腻的绒毛,尾巴毛茸茸的,像一个圆滚滚的绒球,只是那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上,此刻却透出惊恐不安的情绪。
它受伤了,左后腿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这使得它在走路时只能拖着那条腿走。如果此时的它遇到了捕食者,那结局肯定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也不知道它的母亲去哪儿了,就放任这样一只小鹿孤独地穿行在这茫茫林海中。
要是以往碰到这种情况,他肯定头也不回地直接走了,但现在他决定救它。也许是这诗意的环境激发了自己诗人的一面吧,尽管自己从来都是个愚钝的人,写诗这种事情自己从来没做过。他想。
“小鹿乖。”
他尽量用最温柔最和善的语气对小鹿说,同时脚步挪动,缓缓靠近它。小鹿没有出现他意料中的惊恐,反而对此很平静,他甚至有种错觉,他在小鹿的眼神中看到了希望?那是应该存在于一只动物思想中的吗?
他靠近了小鹿,伸出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它的背。
真好,和看起来一样顺滑。
小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情,原本惊恐不安的神态渐渐放松,腿脚的痛苦也缓和了些。它伸出粉嫩的舌头去舔他的脸颊,他感到脸蛋上湿湿的,还很温热,同时有点痒酥酥的,总之很舒服。
不过他没有忘记他是来干什么的。在确定小鹿的情绪已经安定下来后,他站起身,同时嘱咐它道:“站在这里别动,我去给你摘草药。”
他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有一些疗伤的土方子,不然早就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了。所幸这片森林除了松树外,植物的种类并不稀少,他有限的中医药学知识可以完美发挥作用。
弯腰摘下一颗坚韧青翠的草叶后,他顺便将视线从裆部的空隙向远处看。透过密杂的草木,他看到小鹿的身影还停留在那。还好。他松了口气。看来它很聪明,确实能听懂他的话。
于是他放心大胆的朝远处走,去摘这附近缺失的药物。等到他忙完回来后,他发现小鹿仍在原地,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它现在正眯着眼睛,安静地卧在一堆由落叶和杂草铺成的纯天然草垫上。
它似乎对危险完全不设防。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它,尽管动作笨拙,也没有把它惊醒。他的右手轻轻搭在它肩膀上,它睁开困顿的眼睛,随意地看了他一眼,又阖上眼皮打起盹来。
真可爱,像个天使。他会心一笑,上次像现在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了?
他不自觉地哼起一首轻快的歌,这是他童年时候最喜欢唱的一首。和这只小鹿呆久了,他仿佛又找回了孩提时代的感觉。
他像照料自己的孩子那样给它处理伤口,小鹿却比真正的孩子显得更听话,它十分温顺地接受了他的摆布,哪怕他粗糙的手法将它弄疼了,它也不会惊叫着跑开。
将草药敷在伤口上后,他从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细致地包裹住它的伤口。完美。他嘴角不禁勾起一个弧度。包扎好的小鹿显得有活力多了,虽然还是不能自由行走,但它的每一次迈步,每一次抬头,甚至每一次呼吸,都为这个诗意的环境添加了一份雅致与安宁。
它天生就是自然的精灵。他想道。
小鹿的伤不会很快就好,他干脆和它一起在这片森林里住了下来。有时候他也会想,这就是她要告诉自己的吗?他不知道。
和小鹿共同生活的这段日子,是他许久没有体验过的快乐时光。它就像照进他心里的一道光,给他一种莫名的幸福感。他们会一起在林间漫步,采摘植物最甜的果实,痛饮甘冽的溪水,倾听鸟儿与昆虫的合唱,此刻的小鹿与他都是自然的孩子,平等地享受母亲带来的欢乐。
终于,小鹿的伤势恢复了,他也在森林里呆了许久,过了数十天野人的生活。他觉得,就算再诗意,再美好的生活,也是时候让它恢复正常了。自己是一个江湖侠客,而不是隐居山野的隐士。临走前,他握着小鹿已经逐渐发育的鹿角,轻柔地问:“和我走,好吗?”
他满怀期望地望着它,希望它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可惜,小鹿只是舔了舔他的手,就这样静静站着不动。
他拉起小鹿就想走,却发现自己没使劲的情况下根本拽不动它。
“为什么?”他失望地问。
小鹿微微晃动着鹿角,眼神里是眷恋和不舍,但它却在他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转身向森林深处跑去。
他追不上它,也不想去追,只是失落地站在原地。他的心空落落的,那是失去了重要的东西后才有的反应。
罢了,它终究是属于这片森林的,而我是属于社会的,能就这样分开,已经是个很好的结局了。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挂在胸口的蝴蝶在风的吹动下微微舞动,他却觉得此刻的他与随风摆动的蝴蝶相比,身体是那么沉重。
他扭头,走上离开森林的路。
三
他没有放弃追寻她的想法。松树林的遭遇使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她确实为他指明了一条路,这条路的尽头,是他所真正追求的事物,尽管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尽管他也只是刚有了那么一点点感觉,而且还不能判断这是不是错觉。但这已经够了,他受够了过往那种混吃等死的日子,想沿着她给他画的路一直走下去。
他心里有个隐隐的期待,第一次冒险就收获了这样一段奇遇,虽然结果不欢而散,但也是个好的开始。以后会遇到什么呢?尽管他很愚钝,但他也明白生活是会越来越好的这个道理。
他启程,准备去寻找项链上的第二样东西——卵石。
四
这样的卵石当然随处可见,但他觉得她肯定另有深意。她会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呢?他缓缓地在河岸边踱步,却无心观赏河水流动的悠然景象,绞尽脑汁地思考,却也想不出什么。
卵石在这里简直到处都是,随便往地上一踩就是好几块。他拾起其中一块,它就和他见到的所有卵石一样普通,如果远远一扔,就融入那延展至视野尽头都无法被穷尽的卵石路上,再也不见了。
石头,石头都是石头,她到底想说些什么?他有些烦躁,将手中的卵石扔了出去,它果然就消失在万千卵石中,再也不见踪影了。
远处有孩子在放风筝,那些都是他们自己动手,用纸和浆糊等材料做的,富裕些的家庭会向心灵手巧的手工业者购买精致的风筝。看着孩子们一边在朝阳下奔跑,一边唱啊笑啊,他又想起了他童年时代无忧无虑的生活。
为什么童年的那种感觉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呢?他回味着当时与小鹿一起生活的时候,那段时间真的可以称得上快乐,但他是一个正常人,还做不到割舍繁华的人类社会,去过原始的生活。唉,也只有童年时代,自己才做到了兼顾两者。
他的眼神中折射出怀念的目光。看呐,那些正在放风筝的孩子,是多么快乐和自在啊,尽情地在阳光下唱啊,跳啊,真令人羡慕啊。
他突然来了兴致,看这些孩子放风筝的样子,这一定是件极有趣的事吧。自己多久没放过风筝来着了?十多年吧。
他向那些玩闹的孩子提出一起玩的请求,孩子们似乎没想到会有大人会想要加入他们。有一个孩子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他便从那孩子手中接过风筝,牵着细长的风筝线,开始在和风下逐渐加速,奔跑起来。
他在地面肆意地奔跑,风筝在高空肆意地飞行。高空中是没有阻碍的,他眼见风筝越飞越高,仿佛就要突破云层,达到他无法企及的地方,消失在遥远的天际中。
他有些忘乎所以了。这时,他听到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发出的大吼大叫。原来是借他风筝的那个孩子眼见他把风筝越放越高,都要消失了,急得想收回风筝。
他有点扫兴,但基本的侠客精神告诉他不能欺凌弱小,于是他把风筝还给了那群孩子。那些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在接过风筝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对他差点把风筝放丢了的行为很不满。
他再次漫无目的地在卵石河滩上踱步起来,可是看着那些孩子又恢复了之前的快乐和自在,欢笑雀跃地放风筝的样子,他心里总觉得有些痒痒的。要不,自己做一个?可是他一联想到做风筝所要付出的努力,一时间就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罢了,就这样吧,他决心结束这次河边探寻。
五
余下还有两种物什,他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好在他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探求这些事情。
不过他并没有放弃之前已经探索过的东西,松脂球他起码还有些收获,而卵石却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他觉得要想追上她的足迹,对这两样东西的理解必须要更深。
又是数年时光匆匆流过,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她的线索,却越找越失望。不是对追索她的足迹这件事感到失望,而是对他自己的探查能力大为失望。
不过越是这样,他就越想跟上她的脚步。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自己长久追寻的事,浪费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不想就这么白白放弃。他现在也说不清自己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了,真的还有爱吗?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把她视为自己人生的引路人,仅此而已。
这些年,他行走在这片大地之上,脚步遍迹五国,见到太多不一样的人,有春风得意的,也有人生失意的。他羡慕过,也骄傲过,最终他觉得,他在所有人中应该算是幸福的,能活下去,有安生立命的本钱,还有一个算不上人生目标的目标,应该吧。
只是他虽然有活下去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却无时无刻不在驱策着他,让他在每天夜里都会辗转反侧地去想如何完成它。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旁人看到会觉得可笑的理由,作用在他身上,竟然能产生这样的效果。他太愚钝了,实在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