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终于有一天,他在楚国行走的时候,遇到一个曾经游历楚国的老人说,他脖颈上挂的鱼头骨,是一种只在楚国下林郡洪泽湖有分布的鱼类的头骨,如果他想要找到这种鱼,应该亲自去洪泽湖看看。
他怀着希望去了。冬季的洪泽湖烟波浩渺,人若是划船在上面行走,不一会儿就会在湖面上迷失方向。他找到了在这里打渔的渔民,提出想要向他购买这种鱼类,却遭到了对方的否定。渔民说,这种鱼小,不好吃,而且一离水就会死,同时肉质会变得很差,所以历来他们捕到这种鱼都是挑出来直接扔回湖里,没有这种鱼的库存。
他仍不死心,百般恳求渔民下次捕捞时带上自己,渔民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渔民唱着悠扬的歌,双手持桨,驾驶小船游荡在水面上,然后撒下渔网,将一片水域尽数笼罩,再前往下一个地方。他百无聊赖地等着。他们已经离湖岸越来越远,他的身体已经融入了这片水天一色的景象中,放眼望去,是视野看不到尽头的茫茫水面,朦胧缭绕的雾气仿佛包裹了整片天地,将这里包装成了仙境的模样。但他的心仍没有一丝触动。他甚至感觉有些烦躁,开始在心里抱怨为什么渔民要做的事那么多,为何不早点收网。
时间就在煎熬的每一分等待中流逝。他除了笨手笨脚地帮渔民做些活儿外,无其他事可做。在渔民航行于湖面的时候,他时常会低头凝视挂在脖颈的项链,发呆到失神,却毫不自知。他时常在想一个问题,当年他见到她时,她看起来还那样年轻,她又是如何收集到这些看起来就珍奇的东西的呢?她一定费了好大的功夫吧。毕竟他就是单纯为了找到它们来自哪里,就已经废了这么多年的时间。
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他的心高高地提起来,不断祈祷这次捕渔的成功。可是每一张网的收获都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渐渐失望,直到最后一网也被收起。渔民站在夕阳的光辉下,告诉他今天没有打到这种鱼,他的心终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央求渔民再让他跟随船只几天,但渔民这次死活不同意。不过他还是告诉他,这种鱼应该是由于太脆弱,在靠近湖岸的地方已经因为渔民捕捞时的误伤死得差不多了,他建议他可以去洪泽湖深处看看。
他没有在湖中航行的船,但这不算什么。这么多年他都一路过来了,这点小麻烦还击倒不了他。他挨家挨户地去求这里的渔户,希望能租一条他们不用的船,终于得到了其中一家的答应。那家人也是心地善良,怕他一个人在湖深处游荡出什么事,于是让他们的女儿跟着他一起出发。
这家的女儿虽然是渔户女子,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鄙俚浅陋,反而给他一种很温柔很知性的感觉。他不知道那户人家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不在乎,他心中只有她留下的那串项链。
他划着小船出发了,越过飘渺梦幻的湖面,来到了渔民鲜有出现的地方。他撒下渔网,驾驶小船拖着渔网四处漂流。半天过后,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将网兜收了上来。
渔网中有几条活蹦乱跳的鲜美鲈鱼,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鱼类,但就是没有他想要看到的。他不免丧气,颓然地坐在渔船上,静静地不说话。
这时,渔户的女儿弱弱地出声了。她说,如果他想找的是一种小鱼,那么它所携带的渔网孔洞未免大了些,再加上已经有些破旧,很容易让目标挣脱束缚逃出去。
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急着驾船出来,竟忘记了这些细节上的事。无尽的懊悔涌上他的心头,难道就这么放弃吗?可是这是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下次再想来这里不知道要多久以后了。
他不肯放弃,边摆动船桨,边仔细分辨透过清澈湖面映出的鱼儿倒影。既然网不行,那他就用手抓,他行走江湖,这点身手还是有的。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时刻不停地盯着波光闪烁的湖面,眼睛都有些酸痛了,还是没找到那种鱼的踪迹。可正当他准备放弃时,惊喜却意外地降临了。
鱼!是我项链上的那种鱼!喜悦冲上他的大脑,他一时间失了心神,心中只想把它抓到手中。他猛地向前一扑,却不料脚下打滑,一个踉跄摔进了水中。
他不会游泳,在水中扑腾挣扎。冰凉的湖水浸透了他的肌肤,刺骨的寒意直入骨髓,他渐渐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了,眼前的世界在逐渐模糊。但他的手中仍然死死抓着那条被他视若珍宝的鱼,哪怕是失去意识前的一刻也不放松。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小船上,而小船仍然飘荡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他想要起身,却喉咙一痒,咳出许多水来。
“你醒了。”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他循声望去,才发现声音的主人是久不说话的渔户女儿。她那看似纤弱的身躯摆动着船桨,小船前进的速度却丝毫不比他之前划的时候慢。
“谢谢你,救我一命,让你费心了。”他由衷地感谢道。此刻他才发觉,眼前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实际上仍然是可以在这片湖域自由航行的游鱼,而他却只是个旱鸭子。
“没事的。”
她嫣然一笑,他有些愣神地看着她,不由得有些痴了。
不知不觉间,他爱上了她。
被他以这种直勾勾的眼神盯了许久后,渔户女也有些难为情。她红着脸转过身,不再看他。
他收起视线,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中躺着一条小鱼的尸体。它全身的骨骼都被他捏得有些变形了,血肉像一团浆糊似的搅和在一块,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可他还是很满意,起码自己这次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不是?
七
几个月后,他与渔户的女儿结了亲。漂泊的浪子不再游荡,他与妻子就定居在湖边某处,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渔民生活。
他的妻子是个体贴贤惠的人,不爱说话,对于他的私事也很少问。这么多年来,他们相敬如宾,生了几个孩子,一家人和和气气。他在闲暇的时候,还会教孩子们一些防身的武功。他不期望有孩子能继承他过往的事业,继续浪迹江湖。他自己在江湖中活了快半辈子了,也没有感受到孩提时代那个梦想中潇洒自在的江湖的一点样子,他不想让他的孩子们也白受这些苦,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活着也挺好。
然而,那只是他对孩子们的期许,他自己,却仍没有忘记那串始终挂在他脖子上的项链。他在闲暇时间仍会探寻,试图找到她留下的隐晦线索。
直到有一天,从乾国的都城传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有江湖中人在雍林城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他们视层层包围的军队如无物,最后其中三人还被一男一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随着这个消息一起流出的还有许多传言,比如传说中的无尽大山可能蕴含着无尽的宝藏,那里还潜藏了许多寻常人见也没见过的生物。
他想起作为项链组成部分的那几根鸟类羽毛,它们显然是不同寻常的,说不定就和无尽大山有关。他决定去看看。
这一趟很危险,可能比他过往走过的所有地方都危险,但他仍义无反顾。尽管他有体贴的妻子,可爱的孩子,闲适的生活,他的心中也早就没了对她朦胧的爱意,但他就是想去看看,不为什么,就是想。
临别前,从不哭泣的妻子泪流满了脸颊,她抽泣着嘱咐他,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遇到危险一定要避让,不要逞强。
他满口答应下来,因为他知道的,他还有未竟的事业,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去。
八
这几年江湖明显热闹起来了。这是他重新踏入江湖的第一感受。然而无尽大山却仍然是荒蛮的象征,人们对它的开发大多时候都只停留在第一座山的半山腰。他没有兴趣找一个人结伴而行,无论是出于目的的角度,还是处于警惕的角度。
所以他独自一人来到了无尽大山山脚下的一处隘口,向着山腰处攀登。
终究还是人老了啊。他有些感慨。不仅武艺生疏了,他的身体素质也回不到年少轻狂时那般充满青春活力的时候了。但他还没有凋零,无论是身体,还是心,他都有足够的动力去攀登阻碍在自己眼前的高山。
这次入山探寻,他也不确定会花多少时间。也许会很长,长到他的身上都会逐渐失去曾经文明过的痕迹。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与那只小鹿相遇的情景,它现在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是一头老鹿了吧。如果让现在的他再次面临当年的抉择,说不定还真会留在森林和它过上野蛮的生活。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见过的事情越来越多,他曾哭过,也曾笑过,但最终还是化归平淡,他已渐渐对所有东西都不在乎起来。
童年的回忆再次浮现于脑海,他是个愚钝的人,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童年的自己可以过得那么自在,长大以后,自己过上了诗人梦想中无拘无束的生活,自己反而却不快活了呢?生活的每一天于他而言都是得过且过,谈不上痛苦,但也并不欢乐,也只有那串项链还能给予他一些冲动,它似乎已经成了自己存在的一个证明。
翻越第一座山的山顶后,他逐渐感受到了这片土地蕴含的魔力。山里应该出现的野兽体型都增大了些许,他甚至还可以看到一些从没见过的动物。他愈发地警惕起来。
待他翻过第一座山,达到与第二座山之间的狭窄谷地时,他停下了脚步。不能再往前去了,再往上爬,前方的危险就不是他能应付的了,他在这里扎营,不再前进。
生活在山里的日子,似乎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辛苦。尽管餐风饮露,但远离人世间的环境竟意外地让他感到一丝解脱。他每天专心致志地考虑下一顿饭从哪里来的问题,也不费心去专门寻找他梦中的鸟,就这么静静地活着,仿佛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
时光荏苒,在他的感知中,一个寒暑已经过去。在此期间,他一次次的更换扎营点,在群山间反复穿梭,不知走了多少里路,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不在楚国了。这天他正在第一座山的山顶攀登,视野随意一扫,却发现不远处的丛林似乎有动静。
长久以来混迹江湖带给他的敏锐感知让他心中警铃大作,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丛林中隐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巨兽。他不作犹豫,转身夺路而逃。
林子里传来一声嘹亮的虎啸声,这声音已经可以把胆小之人震得肝胆俱裂。他听着后方传来的响动,来不及了,太快了。他心一横,转向山顶高悬陡峭的一面,纵身跃下悬崖。
结束了吗?
在空中的时候,他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不禁感叹。
啊!我那平凡庸碌,而又压抑沉闷的一生啊!是谁悄悄偷走了我的梦想,又是谁给我带来了第二束光?
哗啦,那是身体穿过树丛的声音。他活了下来,挂在了一棵沿着崖壁傲然生长的树木枝干上。
他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但他已经没空在意这个了,因为他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事物。一只鸟,披着闪耀着碧玉般色泽的羽毛,此刻正落在树杈上,好奇地看着他。
那种羽毛!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激动,冲淡了受伤带来的剧烈疼痛。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鸟儿看,似乎要把它整个吃进自己的眼睛中。
原来,自己一直都走错路了,这种鸟儿,它并不生活在生机苍翠的林间,而是甘愿在壁立千仞的峭壁上筑巢。无惧风雨,直面蓝天!
好啊,好一种傲气的鸟儿!
他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面前的鸟儿,于是他目送着鸟儿飞离了这棵树木,转而开始思考自己的问题。他试着起身,还好,腿还能动,但右臂已经失去知觉了。但无所谓,他已经活下来了,因为他看到了峭壁之上有一条羊肠小道,弯弯绕绕地通向了山坡。
他毫无顾忌地穿过这条小径,踏上了返程的路。
九
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到当他还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和身边的人脸上就爬满了皱纹。几个孩子已经陆续长大,他的生活就一直这么平淡地过了下去。自他从无尽大山回来后,他就几乎已经没了再去寻找她的念想。怎么说呢,就算愚钝如他,也感觉自己已经差不多懂了,明白她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
他仍然把项链挂在身上,只不过不再想着去找寻什么,而是仅仅把它作为自己这么多年走过来的一个纪念。每当他低头看到项链,他就能回忆起自己在林间驰骋,在河滩边漫步,在湖面上泊行,在山石间攀岩的场景,那是他平凡而又无趣的一生充满着意义的每一个瞬间。每当想起往事,他就能明白,这个世界,他来过,这就够了。
只是有一天,他发现挂在自己胸口的蝴蝶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不免有些难过,那毕竟陪伴了他无数年的时光,如今却因这种方式离开了他。
他的老伴察觉了他的异样。她笑呵呵地安慰他。没关系的,这种蝴蝶她会编织,这是她老家的一种特殊绳结,其实很简单的。
老家?他以前从来没见过有人会编这种绳结,但没想到他曾日日夜夜都想要找到的人,竟然就在眼前。妻子是从陈国某地逃难来的,她家本是小康之家,所以才会有闲钱教导她不似山野村妇般粗鄙。
于是他求妻子教他编织技艺,这才发现,原来这种绳结的工艺竟如此简单!他一个笨手笨脚的粗人在耐心学过后,也能编出一个大差不差的。
他心中似有所感,抬起头,面带乞求地看着他的妻子。
“去吧,去寻找那个她吧。”
妻子的柔声细语回荡在他耳边。
他点点头,仍是一个人出发了。
十
他已经彻底老了,有些经受不住旅途的颠簸。不过这一路上他都有种兴奋感,那种淡淡的感觉一直萦绕在他身体中挥之不去。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就能保持对所有事物波澜不惊,看来他还是高估自己了。
到达妻子的家乡后,他一顿苦寻,终于从一个乡人那里得到了她的确切信息。乡人指着不远处一栋埋没在树丛间的小屋,说:“她就住在那里,多少年了,一直都是一个人,从不主动与人交往,就在那里耕她的几亩地。”
他问为什么。乡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随后感慨地告诉他,她也是个苦命人,小时候父亲是个混帐,有一次喝醉酒打死了母亲,因为畏惧官府问责就逃了。她小时一直发誓要找到她父亲的踪迹,亲手杀了那个混蛋。为此,她苦练武艺,最后离开了这个家,浪迹天涯。
“那她最后找到她父亲了吗?”他问。
“不知道,也许找到了,也许没找到。谁又说得清楚呢?她从来不和我们谈这些事。不过我看她每天好像都过得挺开心的,应该是已经报仇了吧。”那乡人说。
他对乡人表示感谢,随即踏上那条曲折的小路。在路的尽头,他见到了她。
她已经老了,脸上爬满了皱纹,但体态依然轻盈。她的神色悠闲,仿佛什么事也不能打扰她此刻的宁静。她就静静地坐在地上,看着她刚刚播种下去的稻苗。看到他出现在眼前,似乎回忆了片刻,然后一抹自然热情的微笑就自她的脸上绽放开来。
他看见她的脖颈上也挂着一串项链。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那串项链除了一根套在脖子上的长绳与系在胸口的蝴蝶挂坠外,别无他物。
一阵微风吹过,红色的蝴蝶轻轻摆动,尾部的红缨摇曳生姿,红得热烈而耀眼,恰如她此刻的笑。
他呆愣在原地,片刻之后,转头大笑,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