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城门在望,劈面却又是从天飞下的一队骑士。但见征云冉冉,土雨纷纷,动地蹄声恰由外皋入得进来。杨琅当膺抵住夺来的朴刀,悍然迎上领衔那员上将,一个短兵交锋过后,胯下战马人立起来,险将她两个掀翻涂地。岳霰生生勒回紫丝缰,横罗忽雷帼,斜身侧首直瞪向“敌酋”。那人仍保持守势,身似崇岳,心若渊囿——如岳如渊,分明是天地倾覆时,为生民撑起过的脊梁。
王俊犹自揪住不放,这上下咬尾而至,口中疾呼“王都统制”不迭,请上官务必将“贼逆”邀截门内,得成前包后剿之势。他满脸刻毒,口衔正义,道:“兀那佟逆,罪在不赦!某既肩负皇命,必当验明不误、躬亲解赴临安枢府决狱,续后或献馘阙下,或传首丹墀,终须一以光正邦宪。”
十六哥独眼圆彪彪瞠似铜铎,红的白的霎时迸溅出来,披了满头满面都是。“王雕儿鸟物,千刀万剐的绝户捣子!妄想把着你爷爷攀诬副帅!”他恨不能扑将上去,现嚼下王俊身上一块肉来。“我要劝你:趁早家去,便且撞丧醉了,夹膫抱住你妈,做你的春秋大梦,强似她个老咬虫穿寺庙走道场地养秃驴、?杂毛!”旋又调转脸孔戟指痛詈:“俺老佟临完应了那句‘有眼无珠’的臭话,没辨出王贵你这大奸若忠的嘴脸!假使你还存有一二人心、还念及岳大帅深恩,就省着些寿命筋力惺惺作态,现放了二娘去。她好便好;不好,我——”
岳霰头重脚轻,仰扑马前,顿觉天在下、地在上,脑里烈烈捣着、舂着,一时喊杀崩山,一时刀枪拨磬。有人唤她,唤“二娘”,瓮瓮的,宛若歌讴。天幕是森冷的珠灰,由上缒下一双骨棱分明的手,抄起她来攧了去李银娘弥襟。岳霰牵一牵嘴角,向忽雷帼上撒骑滚泪的银娘勉力一笑,说,你别怕。待去寻缰,偏生无力提肱,为是察知肩井下陷着一支断箭。疼吗?怎会不疼!她念起曩昔爹爹帐下的“弓箭第一”,怆然里搜寻——找到了!他正俯下身去,温柔地拿住她的手,教她张弓起弦,引领她射出平生的第一箭。她看着那支箭缓缓投向自己。
佟十六郎双腿作废,独踞马上左支右绌,二叔——王都统制出没他身周,未及施下辣手,似乎有意擒捽活口。王雕儿急道:“杀了也便宜!”杨琅砍瓜切菜做翻面前数人,左挑右拨,无人敢当,再夺一马,丢下“快走”二字折返搭救。只见敌场间狼奔豕突,自相惊扰,征尘蔽日,狂走呼号,此起彼伏如有轮转。银娘把缰塞进岳霰未伤的掌中。忽雷帼从郭老四倒毙的尸身上踏过,挟山超海,穿越八极,一猛子扎进另一个世界:蜿蜒山路疯跑着,不再打直向前,却是扭成一股徘徊蜷虬的横线,一个颠簸乱战的窄长条。万物皆失掉轮廓,天与地重糅杂成团,恍若肢解后的绝境分崩离析,远在鸿蒙初开以前。呵,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正在虚无里奔跑,忽雷帼突地引颈嘶鸣,就像被投石车掷出的巨石一般,重重砸向地面。岳霰滚了几滚方才收住势头,但听得雉堞那面的十六哥动性枭啸:“神臂弓!王八羔子!马面底下,是神臂弓!”响一声如倒半壁山。
忽雷帼久吁不起,她只好收拾了残勇,刮着摩着、滚着爬着向它处拖碾过去,恨没法甩脱了这副业身躯。见忽雷帼一条后腿钉在地下,岳霰狠心攫紧弩尾朝怀中拔搴,淋漓双手因力竭而止不住地哆嗦。
刺斜里一条人影撞将过来,把岳霰盖在下面,右肱同时穿透。她勉强举首,见一支弩将自己与银娘串在一处。银娘幽幽说着什么,吹呴拨动额发,她拿眼望头顶心攒,就瞧着银娘嘴唇翕合,无声。抄起下巴,她有这样一种冲动,想去刨根问底,想,又不想,她害怕,那贪婪的、直截了当的默认或抵赖。“有无伤及要害?”端看银娘轻轻摇了摇头,岳霰遂咬牙道,“前头就是虾蟆籽河,我全力掩你过去。设若有幸,万乞听纳小女愿言,相烦阿姊向庐山寻我爹爹取救,以解倒悬之危……”一头从绦下摸索,飕地一掣,掣出把尖长柄短、背厚锋薄的解腕刀来,四指笼靶,拇指铆下掩心,正欲居中削折箭枝。没承想银娘咣当挺起半边身子,腾出只手按在她臂上,浑似向天借的蛮横,硬生生把自己从弩尾抽了出去,欹向一旁。她背后所被箭矢甚密,此时均铺展在岳霰面前,通体插锐,状若筛底,绝类猬形。岳霰只张得半眼,整颗心都要顶破腔子跳出来了,挝定银娘手肘赶着喊“姊姊”,把她覆地的面孔翻转过来。
现下可不到哭的时候,不到时候!岳霰恨死了自己,泪淌得更凶了,鼻涕泡子阁不住破了一个,坠进银娘迸睁的眼中,着紧去抹,却被粲光晃花了眼,不禁抬手遮挡,须臾张开,就见一柄卷刃朴刀、伴着零星箭支堕在左近。岳霰拼命揩出眼里源源洴涌的泪水,昂首望向那著氅的背影——犹如一幅玄青高牙大纛猎猎屹立于肃杀秋风之中。
环抱冷彻的银娘,她低吟着“杨六郎”,像是从中汲取了无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