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破败声口让两个女孩儿俱都吃了一吓,面面相觑。
芭蕉扇往衣领背后一插,娣丫头和人带凳掇到床沿,又拍又抚,且捶且揉,捋顺岳霰促起的喘鸣,兼顾抱怨阴湿植秆拢出的暖盆黑烟燎人,鼻端肤帛青春而褴褛,纵出碎折,褶里很有些天真俗气的疑惑与不屑。不过,她几乎是立刻回转了颜色,“咯吱”一笑,微微吐了吐舌尖,道:“不妨事罢?你记得那情形?嚯一下睁开眼,抽冷子就掏腰间小物儿扑将杀来,可把我给吓坏啦!”娣丫头下颏稍敛,假充大人行态,目示岳霰按牢的右手,扬眉翻了她几眼,又道,“只没见大爹爹那腕子,肿得跟什么似的,打量着青生生骇杀人!五姐儿义气过于骨肉,便是‘讨着一片橘皮吃,决计不忘洞庭湖’!道不得个:明朝倩谁给你网鱼吃?”
岳霰把玩手下银佩,漫不经心,拨它缠夹在智慧、生命两线间沟垄,指甲挨长了,磕在瓶身阳“安”字上,一撇一捺,波磔森森,硬笔瘦走,最少风流。腔里赤心循步指尖,黄昏中蠢蠢律动,燥进,荒凉,总有个碰碎的时候。在那之前,在那之前——刀匕许遗落城关,又许葬身河腹——丈丈倒有架小舢板——舌头在口里偷偷摸摸忙个不停,在先弹击上膛,接着舐过齿背。岳霰含羞不惯。她原本是那样一个人:路见不平,锄奸扶弱,强买强卖地霸道着往来施仁;现实中得着些失损,必要从大义上找回,最无可能去申冤诉债抑或摇尾乞怜。只烛随渐霾天色毕剥一响,娣丫头末梢烟黄微鬈的发,不虞脑盖顶竟黑得放出荧荧绿光。她多希望当身便是这个渔囡,然后什么人,兀谁都行。除去这个,其他的,她哪儿哪儿也都周全到了。所谓“马蹄刀水,杓里切菜”,不过是那套说老的话来,甚至几可预闻:“单凭一双肉脚飞到江州,去哪里走?常言道得好,有事必有人为,郭内现放着音耗断绝,并没甚硬人情儿可做,一时如何来得?权且刹住性子宽心守奈,不上三五工夫,敢包大爹爹与你作眼、日夕间鄂里打探!”
娣丫头一意属目她手势拨划,转看转好,眉眼间抑制不住的心爱神气,因忸怩道:“你这表记——是表记?——可能盛进香糖果子去?”复尔摇首自解,“瓶瓶忒杀匾窄!好赖有个西东,姊姊惯会向襟底遮掩,是也不是?”
岳霰哑口,旋将右手探至膝髁,捏紧的拳头翻展开来,露出掌心大一枚银瓶。她为前度那裹糊烂不成规模的杂掺元子,还有那换衣敷药时的滑稽场面赔下三两声讪笑,藉以酬娣丫头调侃,歪头琢磨了琢磨,略作沉吟,即从腥气擀毡的皂束带上卸掉银佩,连同珩上朱绂流苏捧上前道:“‘花木瓜,空好看’,非是我吝啬不肯与人,只怕无意唐突了你。娣娣,好妹妹,请你戴去顽罢。”于是不理坚拒,按进她手强相授受,另拣旁的插问:“这样晏了,翁翁还不家来?”
渔囡等不及埋首打扣绾定,银佩件儿络着小臂,左观右赏无厌。岳霰滚圆的脸上慰踪闪现,浮浮的一层,不想还未成形,娣丫头“啊”地扬起头来,面皮溅朱,亢声抢白,近乎自卫:“让我——你是说我?不,不,我——好好好,赶明儿昧爽时辰,棹使了撶船竟动身,管教咱爷仨江州成行!听着,你答应把心本本分分揣回肚里,直须缠歪,大爹爹到底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