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抱着能瞒住我的想法,伤口都给你止了血,也让你休养了一天,是时候起来了。”
一把声音,突兀地响起,破坏了此刻的宁静。
穆樗自知躲不过,心底虽心不甘情不愿,深深呼了一口气,仍坐起身子,道声”不敢。”
她这个人嘴里经常说着”不敢”,但大多时候她什么都敢做。
穆樗环顾四周,乃发觉她现在身于一个独立室房里。紫檀木屏风桌椅纤尘不染。两边各一只紫铜狻猊,袅袅吐着青烟。桌上四宝齐全,桌上放一个茶盘,茶盘里两只茶杯,小方桌两边各放着一把靠椅。右首两扇窗户之间则是一个瘦竹书架,书架上放着几卷书等级和几件小古玩,煞是清幽雅静。这里应该是谢飌平日接待客人的地方。
“死人堆位于牢狱西方,就在本官的眼皮子下。况且那里虫爬娥飞,洞有五尺深,尸骸本堆栈至四尺深,但一夜过后,又只有二尺深,你何知缘故?”
谢飌并不在意穆樗生着闷气的语气,接着道:”错。”
“是最后谁也逃不过饿狼的饥腹。”活人杀了牠们的同类,牠们就吃掉死去的人类。
“所以别想用这愚蠢的方法离开牢狱。”
穆樗依然低着头。她其实不怪他,因为一开始是自己让王义淳去找谢飌解脱困境的。但刚才距离大牢的大门只差一点的她,实在无力给予好脸色给谢飌。
“可现在,若然我活着走出去,任凭他们脑子再迟缓,也必猜到我刚才是在装死。”穆樗分析道,一想到往后自己可能会遭受非人的刑责,不禁打了个寒噤。
谢飌站起身起:”那你想让他们都怕你吗?”
穆樗倒呆了呆,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道:”你想……”
“若想你我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你必须活过来,并且活得惊心动魄。”
谢飌坐在床的旁边,衣衫布着尘灰,显然一路沙尘滚滚,倒让他多了份世俗人的感觉,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尚书。眼底有掩不去的乌黑,但眼目仍然清明而深邃。
坐落在阳光之下他,穆樗突然萌生一种感觉——相信他。
既然他说得出口,那便是胸有成竹的事。
穆樗道:”这就等大人安排。”
临到门口时,谢飌迟迟未打开门,顿在那里。
“穆樗,你可曾恨我?”
穆樗陡然听见这话,对着他的背影道:”恨。”
“那就好好地活着。”
——分隔线——
要让”死去”的穆樗醒来,他们要做的便是一场好戏。
一场鬼神戏。
鬼神是一件人从未见过,却已经发自内心恐惧。他们相信降头术能使孩子啼笑反常、贞女淫乱;蛊毒能使人惹病丧生、神智昏乱,连庄严的皇宫亦深信这一套,故下死令不得行厌胜之术。寻常百姓家则将自己的命寄付于神,免于鬼怪的侵害。
“这女子是本官所爱,若有人敢伤她一分一毫,自要有人索命来。”
睡在石桌上的穆樗听着他这番话,心底不禁偷挪他,演起来倒有三分真。
“大人,底下确实有一辨法……”
“说!”
“穆樗姑娘刚逝去半刻,魂魄尝未踏入鬼门关,其三魂七魄仍在此处徘徊。”
眼光若有所指的指向陆洋星那一边。所有人都一时间避着他,陆洋星走也不准,留又不准,双脚不自控的发酸,脸色唰的又白了一度,比起穆樗,他更像一个死人。
“但是,”道士突然一个重音,”阎罗王绝不轻易放人,唯今之计——”
“以命易命。”
读过数本圣贤书的田友由马上站出来反驳道:”无稽之谈,人已死何来复生一说?”
“是与非,得试过才知。”谢飌一记锐利的目光扫过去,他又接着道:”要不就田副狱长以身亲尝?既然也就是无稽之谈,又何需畏惧?”
田友由脸上虽不岔,但也止了声。
这时,皱着眉头的陈念一只手挡在田友由跟前,对谢飌道:”命是谁拿的,那就谁去换。”
陈念和田友由都是明眼人,两个人的肚皮都清楚今场戏份不过是谢飌的把戏,看来只有给谢飌一个交代,否则只会没完没了。况且,把穆樗给弄”死”,杀囚一罪总要找人来顶。
陆洋星没想到狱长直接把他给卖了,彻底跪在地上,冲过去紧抱着陈念的大腿:”不要啊!狱长!不要啊!”
陈念无动于衷,一脚踢开他,喊道:”你们没听见我的话吗?还不给我把他拖过去?”
大家顾不上以往的兄弟情谊,一手一脚地将情绪奔溃的陆洋星直接拉到道士面前。
自古以来,鬼神一说植根在人类的脑海里,任何没法细说的事都归咎于天地之间、神鬼之间。
当人越无知,内心的恐惧就越大,而滋养这头名为恐惧的怪物,便是一宗又一宗的罪孽。狱吏看守着犯罪的人,自己则任意妄为,无人把守,拿着鞭子放肆地鞭打着囚犯,殊不知自己早已变成更恶的人。
我们往往误以为教训了罪人,自己的罪孽就得已被清洗。
穆樗毫无波澜地听着陆洋星的哭喊,当初他既按着自己的头颅去死,现在却轮到他被人按着头去送死。
可笑得很。
顷刻间,狱牢悄然无声。
他一头撞到石桌上,伴随着砰的一声,所有人的胸亦随之一惊。
但最让人心惊的是,石桌也裂开了几分。
陆洋星耳朵流出血来,先是大喊了一声,却来不及呻吟,就这样死了。
但是他的眼睛如铜锣般大,灵魂似是快要奔出来的,所有狱卒都呆若木鸡,不敢有动作。
谢飌请来的道士继续他的作法,口中念念有词,绕着陆洋星的尸体,一步一步踏着诡异的步法,摇头摆脑。
新鲜的血腥味混合着祭词,有不少人都觉得气温冷了不少,打着寒噤,但即使牙龈打抖,亦极力抿着双唇,尽量不发出声音,生怕下一个活人作祭的主角便成了自己。
地上漫着的血越浓烈,越暗红,道士的声音便越大,把每个人的朵膜都被震撼着,心雷雷作响。
倏地,桌上的人儿缓缓地睁开眼。
穆樗,活过来了。
一双宛如厉鬼的双目,盯着正前方的人,把那个高大的狱卒给吓尿了。
穆樗始终没有表情,只是继续睁大自己通红的眼睛——这是洋葱片的效果。在被抬入来之前,为了制造吓人的效果,穆樗拿手绢包着洋葱片,放在眼底反复摩擦。
一双凌厉的眼睛敲动每个人的神经。谁能想象到刚死去的人真的能复生?
余光下,穆樗已将曾欺辱过她的人的脸上所有表情都揽过来——害怕、恐慌、震惊,唯独没有质疑。很好,看来他们都相信了这场戏。
但唯一让穆樗担心的是,陈念和田友由。果然长于上位者的人,脑子绝不愚昧。
不过只要其他人相信便够了,足以让她日后过上一段清静的日子,给她去行该行的事。
毕竟没人敢惹一个”死人”。
这时,道士无所畏惧地迎上来,点着穆樗的额头,道:
“睡吧。待睡醒的时候,你什么都忘了。”
穆樗又按他的话,闭上眼,静静地躺回石桌上。
这场戏成功了。
阮姨娘刚傻的时候,古丽莹认定她是被鬼崇上身才会这样,或许是她随口编造的。三天便来一次躯鬼,用柏叶拍打着全身,弄得阮姨娘呀呀大叫,全身又红又肿,模样看上去更像是被厉鬼缠身般。
当发生超乎想象的事时,鬼神便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全府人都避着她、区赶她……连她的女儿穆樗也不放过。门口时不时就来点鸡血、狗血,血淋淋。穆樗摀住鼻去清洗,门缝早已吸收了,那腥臊味久留不散……
就像府中愚昧的人——久存不死。
越愚蠢的人就越迷信。
待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牢室里,女囚只知她消失了一夜,并不晓得她”死”过一遍。而狱卒都纷纷避着她。
总算告一段落,但是穆樗心里仍记挂那把已被粉碎的钥匙,像是梦一般,编织了一个晚上,睁眼就已消逝,不复存在,只存在于虚无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