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和他聊天不但索然无味,而且你还得提防他时不时从嘴里迸出句“之乎者也”,酸到你牙齿掉一地。
以“文化人”自居的曾小明,总是戴着心爱的眼镜。除了睡觉,他从不摘下它。
眼镜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左边的镜片有数条裂纹,右边的镜腿用胶布裹着。从厚厚的镜片可知,他的近视有多严重了。
他总是梳着整整齐齐的大背头,穿着一套补丁挨着补丁的洗到发白的中山装。就算是背着鼓鼓囊囊的装着废品的麻袋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也总是迈着方步、腰杆挺得笔直。
虽然是流浪者,他仍旧很是注重仪容。
至于关中平,则绝对是流浪者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位。
流浪者食不果腹,普遍营养不良,大都面黄肌瘦,但他却膀大腰圆,身强体壮。
关中平剑眉朗目,浑身的腱子肉,相貌堂堂的他据说以前是健身俱乐部的教练,工资五位数起步,可谓高收入阶层。
为何沦落此间,则三缄其口。
关中平仍坚持健身不懈,没有专业器械则就地取材:比如抓着人行道边的风景树的枝桠屈体向上以锻炼臂力,或者握着路边的水泥墩当作哑铃以练习抓举。
关中平是个热心肠,为人仗义,嫉恶如仇,是朝阳桥社区事实上的治安官。
流浪者之间产生矛盾,如有必要,他都会义务予以排解;而不管谁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只要回来和他说一声,他一定会出面给你撑腰、摆平。
提起曾小明,大家的印象是“举止优雅”、“学识渊博”;而关中平则颇有几分“横刀立马、舍我其谁”的侠者风范。
在朝阳桥同仁中,俩人风评甚佳,人们对他们均不吝溢美之词。
但大家对曾小明这个“文化人”更多的是敬重。而关中平不但受大家尊敬,而且与大家打成一片。
如果有“杰出流浪者”选举,最佳人选绝对非关中平莫属。
曾小明和关中平是好朋友,无话不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曾小明认为关中平乃一介武夫,动辄喊打喊杀,言语粗鄙,俗不可耐;而关中平则总是说曾小明是迂腐的书呆子,读书把脑子读坏了!
俩人每天有事没事都会互掐,且掐且乐。
像曾小明和关中平这类人,不可谓不优秀,本应拥有令人艳羡的人生,可悲可叹的是,现在的他们却只能以翻垃圾桶、捡废品为能事。
而这就是生活:你拿到一手好牌,结果不一定赢,也可能会打得稀烂。
看到如此优秀的人却这样浑浑噩噩的活着,你也许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他们之所以会如此,只有遭受过生活毒打的人才会明白:那是因为他们曾经承受了生命中难以承受之痛,心中横着一道不为外人所知的无形的坎。
这道坎太深太宽,他们没有办法跨过去,灵魂无处安放,所以只能选择自我放逐。
朝阳桥下不时会有旧人离去,也不时会有新人加入。
大部分人都只是把朝阳桥作为人生中转站,暂时歇歇脚。一旦命运有了转机,便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铁打的朝阳桥,流水的无家可归者。
朝阳桥巍然屹立,桥下的住客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你总能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年复一年。
有的人因种种原因,安于现状,不愿挣脱出去,比如关中平与曾小明;而有的人实在是没有能力挣脱出去了,比如老普和老陈。
在流浪者中,老普和老陈不但资格最老,而且也是年龄最老的了。
可与老普的心如止水不同,老陈从来都坚定地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不过每次提起这个话题,老普都颇不以为然:离开?像你这种老家伙能去哪――坟墓里吗?
而每晚听着老陈的唠叨入眠,早已成为老普的习惯。他虽然从未提起过,却已认定余生他们都会这样互为倚伴、抱团取暖,终老于此。
但很显然,老普低估了命运的残酷。他这点小小的心愿,它都要无情的将之击成碎片。
那天,乌云蔽天、阴雨绵绵,天气令人很压抑。
傍晚时分,背着捡拾的半麻袋废品的湿漉漉的老普自外归来,便察觉气氛异乎寻常。
路边停着数辆小车,男女老幼一大帮人围着老陈,孩子在雀跃欢呼,大人在不停的抹眼泪。
原来相伴多年的老伙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子孙们千里迢迢的寻来了。
“我要走了!”
当老陈被孙辈搀扶着过来,像个三岁零八十多个月的孩子开心地向老朋友通报这个天大喜讯的时候,老普的回应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声“哦”,随后便扶着桥墩颤巍巍的坐下来,神情淡漠,并没有老陈期待中的热烈反应
但是事实上,老普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可谓五味杂陈,唯有沉默。
“回家——”老陈从未如此振奋,“我要回家了!”
家?
这个词深深刺痛了老普,它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陌生,那么的遥不可及。
“好、好……”老普低低道,“叶落归根,有人给你送终了!
对老陈而言,这是最美好的临行祝福。
他不由得开怀大笑。
别离之际,二位老人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久久也不愿松开。
俩人都在笑着,只是各自眼中有泪。
互道珍重,却没有说再见。
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一别就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