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血杂种，着实可恶！”
巨力轰落，将这句辱骂如一颗铆钉般砸入纳兰洁真灵深处。
皇帝原本巨若山岳的真灵显像，此刻凝聚到只比纳兰洁高出一头，仅仅一拳，便打得纳兰洁灵体开裂，而真正令纳兰洁心神剧震的，是皇帝陛下以蔑称向她揭示的真相。
刹那间，她心念电转，一个个理应留意却不曾深想的端倪，此刻如同一串被点燃引线的爆竹，接二连三地在她心中炸裂、爆鸣，终至沸反盈天。
身为一名帝国人，她在精于灵术的同时，罕见地拥有上佳的驭火天赋，而三十年前，与她母亲纳兰若对阵的联邦主将何常平，正是一名火系大能。
如同许多战败被俘的联邦强者一般，何常平回归联邦后再无音信，而在此后的登仙大典上，纳兰若凭借对联邦修行者战斗方式的深刻理解，击败实力强悍的联邦新主将，为帝国再取一胜。
帝国朝野间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认为联邦俘虏乍见上邦风貌，难免自惭形秽，道心受挫，其后无论如何苦修，境界也只会如逆水行舟，不进反退，大多数人甚至没有机会再登上通天擂台，即便勉强出场，实力亦大不如前。
然而，联想到姜朋的选择，包括何常平在内的联邦俘虏们或不再出战、或表现失准的真实原因便有了另一种解释。
更残酷的是，登仙大典参战人员由掌界尊者亲自选定，联邦强者想要避战，唯一可行的手段便是自残，以此削弱自身战力。
究竟是怎样的情感，让那些曾经攀至人间顶峰的强者们甘愿陨落，将一步登天的希望拱手让人？
这一刻，纳兰洁眼前忽然浮现一道身影。
直到不久前，那人于她而言不过是帝国战史中轻描淡写的一笔——普普通通的联邦主将，普普通通地落败被俘，普普通通地一蹶不振，即便击败那人的是她的母亲，也因为过于理所当然而不显特别。
不，不是这样的。
那人其实一点也不普通。
他叫何常平，火系天骄，境界修至人间顶峰的大能者。
三十年前，他是联邦最强者。
后来，他成了某个女孩的父亲，自此沉寂。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很亮，和她很像。
不，其实应该说，她的眼睛和他很像。
她的耳边又响起皇帝陛下先前曾经说过的话——
“那个联邦人的确恳求朕照顾他的女儿。”
那个联邦人是姜朋。
或许，也是何常平。
不止。
以纳兰洁对帝国战史的了解，一旦洞悉帝国隐藏最深的战术，她很快便能从那一场场“奇迹般的胜利”中窥见端倪。
姜朋绝不是第一个，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联邦叛徒。
——以妻驭夫，挟女制父。
原来，这才是帝国长期将胜率维持在八成以上的核心保障。
又一记重拳，狠狠砸在纳兰洁灵体上，伴着皇帝陛下略显尖利的嗤笑与嘲讽：“‘纳兰氏荣光的传承者与捍卫者’？哈，你传承了什么，又捍卫了什么？你母亲为了你们母女俩的未来，如同雌性螳螂一般吞噬了你父亲的余生，你怎么就学不会呢？”
蓦地，皇帝眼中掠过一抹痛，几许怒。
她收拳，放到嘴边吹了吹，面色稍显凝重，旋即化作不屑。
……
……
“帝国联邦共生一界，据我帝国正史，联邦从古至今，无一兵一卒踏上帝国领土；掌界尊者止战前，两国七次大战，皆为我帝国远渡重洋，攻入联邦境内。
“何以敌对至此？陛下教导我帝国万民，联邦人狼心狗肺猪脑子，凶狠贪婪、欺软怕硬，一朝成势，必将跨海相侵，陷我帝国于水火，故而不得不时时敲打压制，使其积弱不振，且对我帝国常怀敬畏之心。
“尊者止战，联邦再无威胁，陛下却说我帝国当未雨绸缪，登仙大典关乎国力，不容有失，凡我帝国参战者，未曾手刃联邦贼子不许退，场中局势联邦占优不许退，违者以叛国论处，即便我帝国取胜，违规擅退者亦须受足十载炼灵之刑方得处死，其养母、养女皆受株连，自此脱民身、入贱籍，终身为奴作婢。
“如此酷法，今日之前我从未生出半分质疑，只因我由衷深信陛下所言，深信我帝国乃高洁上国，联邦为卑劣异域，深信我帝国之优越在于制度，更在于女子与生俱来之自矜、自律，深信帝国之胜利乃文明之胜利，今日之牺牲为将来之保障……即便我耳闻目见，帝国朝野亦不乏污秽事、腌臜人，只要陛下端坐高台、不偏不倚，我便甘愿为帝国捐头献命，纵九死而不悔。”
说这些话时，纳兰洁始终低着头。
低着头并不意味着低头，她只是不想在此刻看见对面那个人。
先前她曾对皇帝陛下说过相似的话，那时她失望之余却又颇感释然，而此刻，她心中却只有愤怒。
正是这愤怒，将她燃成了一根火柱。
透过炽烈灵焰，她看着自己，从现在，一直看到很久之前的过去。
她自幼嫉恶如仇，每每听闻联邦人恶行凶性便情不自禁对天许愿，请求尊者收回止战令，好让自己有朝一日率领帝国强者杀尽联邦恶贼。
每当这时，母亲总是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夸赞她有志气。
那时的她如何能够知晓，自己踏入修行之路前的优渥童年，不仅受荫于功勋卓著的母亲，还燃尽了一个联邦人的后半生。
如今回想起来，母亲温润的双眸仿佛笼在雾气中，藏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些时刻，母亲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是否会透过她的眼睛，看到那个联邦人的影子？
……
……
“狗皇帝！”纳兰洁拭去泪水，目眦欲裂，望着那个一手主导了这场万古悲剧的怪物，凄厉地怒吼着，“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