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已经有一会儿,朦胧的新月从云层后探出半个脑袋。
安德烈骑着灰马置身于强盗讨伐队伍之间,艾德爵士领先他半个身位,劳伦斯及一众佣兵团长跟在老爵士身后,再往后则是由佣兵和民兵组成的混杂队伍,火把形成的长蛇绵延数百米。
安德烈回过头望去,劳伦斯在和战锤怒吼的团长汉巴赫低声交谈;鸦羽佣兵团的副团长正在偷偷喝酒,不见团长的身影;永耀辉光的团长洛兰德则一如既往地骑在马背上低声祷告。
在他们身后,三三两两的佣兵勾肩搭背,肆意谈笑,毫无纪律。艾德爵士手下的民兵们在道路两侧沉默着前行,与喧闹的佣兵们形成鲜明对比。
那位身着蓝袍的女法师独自坐在一匹黑色俊马上,那匹高大的纯血黑马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只是马背上的主人骑术有待提高。
在安德烈注意到她时,这位法师小姐正将身体绷得笔直,她双手紧紧握住缰绳,正全神贯注于驾驭坐骑。显然女法师已经无暇分神于外界事物,不然她一定能注意到自己的周遭已经空了一圈。
佣兵们早就发现了这颗定时炸弹,他们谁也不知道那匹高头黑马何时会突然失控,正确的选择当然是离炸弹远点。
安德烈看见劳伦斯已经开始派人靠近那匹黑马,试图帮女法师牵住缰绳。他心中一笑。
看来银色群狼要多一位法师了,如果那位小姐像自己一样还没有加入佣兵团的话。
安德烈收回目光,发现艾德爵士正看着自己。
“所以,你为什么打算拒绝这份差事呢?”艾德爵士问。
安德烈一怔,自己当时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并没有真的打算拒绝。眼见老爵士重提此事,他试图找个借口将这个问题搪塞过去。
“您看到身后的队伍了吗?”安德烈指了指身后。
“是的,混乱,毫无纪律,”艾德爵士轻轻抚摸着烈焰的鬃毛,说道:“但是战力不俗。”
“不,我不担心他们的战斗力。”安德烈说,“我在担心那群强盗的战斗力,什么样的强盗团需要雇佣二百多名老练的佣兵才能解决?”
“那你为什么要接受呢?”艾德爵士的眼里噙着笑意。
这个问题着实让安德烈有些泄气,他无奈地说道:
“或许是帝国的法律不容拒绝吧。”
“判罚五十枚金币,限期三个月,不然就流放到北方与卡喀的游骑兵作战。”艾德爵士仿佛在自言自语。
“子爵大人本想在那次审判会上直接判我死刑,”说着,安德烈两手一摊,“不过碍于我出色的辩解,他也只能采取这种下作的手段了。”
老爵士冷哼一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倚靠爵位强行提高罚金,这不是一镇之长该有的行为。”
“爵士先生,如果你的儿子惨死在迷雾森林,我猜你也会想尽办法要了带队佣兵的命!”
“是吗?我倒觉得这不是你的错,毕竟你们遇上那头风暴巨熊,”艾德爵士说道,“而且,如你所说是詹姆斯自己找上它。”
詹姆斯·切斯特,安德烈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即使他再怎么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字已经如同梦魇一般缠上了自己。
佣兵忍住了想要打个哆嗦的冲动,他望着前方的幽暗群山:
“詹姆斯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为人和善,一点都没有贵族架子,不像他爹,”他话锋一转,“不过,那小子想当英雄想的发了疯!”
安德烈没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异常,自顾自地对老爵士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那些年轻的贵族子弟跟着家里的剑术师傅学了点皮毛,打赢几个从来没摸过剑的马房小弟,就开始自命不凡,整天想着要干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可结果呢?”
安德烈自问自答:“他们一出门便会把自己的小命丢掉!”
艾德爵士沉默地看着语气越发激动的安德烈。
“那天晚上我没看住他,让他一个人偷偷地溜走了,”安德烈想起林地里的那半具残骸,眼底藏着自责,“他的死是我的耻辱。”
“我当时就该第一时间把那小子敲晕带回来!”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观点,“是我没拦住他。”
身侧的佣兵显然已经陷入回忆往昔的重重痛苦中。
艾德爵士四下张望了一眼,虽然没人留意二人的交谈,但他此时已经有些后悔自己为排解旅途寂寞而挑起话题的行为了。
“你对自己要求过高了,人总会有做不到的事。”他咳嗽一声,打算补救一下自己的行为。
“爵士大人,你不明白……。”
“安德烈先生,我为什么不能明白呢?我快五十了,已经是半只脚踏入坟墓中的人了,勉强还算有些人生阅历,”艾德爵士说,“我任职河口镇治安官近二十年,与强盗劫匪打了一辈子交道。”
“你猜我因为决策失误害死过多少人?又被人误解过多少次?”艾德爵士问。
“八十三位优秀的小伙子因我而死,我现在还能记得他们每个人的面容、姓名,还有死法!”
艾德爵士目光深邃,仿佛又看见了那株满挂着民兵尸体的老橡树。
“我被送上审判庭六次,时至今日我依然还记得,当那些面对强盗不敢拔剑的贵族老爷们一个个化身审判官指责着我的失误时,我心中潜藏于怎样的滔天怒火!”
“自责、悔恨、怨愤,我很清楚沉溺在这些情绪中的感觉,被无故指责、污蔑,这些事情我也都有过经历。”
“你说说,我为什么不能明白你此时的感受呢?”
见安德烈沉默地看着自己,艾德爵士继续劝诫眼前的年轻人:
“安德烈先生,人生短暂,我劝你最好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自责上!”
安德烈定定地看着艾德爵士,他惊觉这位老人已经衰弱的身体里蕴含着某种强大的力量,某种他许多年前曾经见过的力量。
那是一位老人历经千辛万苦抹平心灵上的伤疤后,时光给予他的奖励。
安德烈开口说道:
“您很像我以前的长官,诺曼·梅勒将军。”
“哈!我哪里比的上那位帝国的传奇将军,”艾德爵士说,“你竟然在他手下当过兵?”
“只跟过一段时间。”安德烈视线飘向一旁。
艾德爵士听出安德烈没有细聊这个话题的打算,便又随口问道:
“那么,已经有一个月了,你攒了多少金币?”
“比起这个,爵士大人,我更好奇你们怎么会有足够的钱雇佣这么多佣兵。”安德烈又一次避开了他的问题。
艾德爵士对安德烈接连地回避不以为意,他告诉安德烈:
“圣光教廷会替我买单的!”
“圣光教廷?”
“他们要求我尽快解决此事,自然要承担额外的费用,”艾德爵士看向前方,说道,“好了,我们到了!”
安德烈停住马,视线前方是被劫车队的残骸和骑士冰冷的尸体。
艾德爵士坐在马背上挥手示意后方的队伍停步,接着神态威严地发号施令。
“哈克!你带几个人打扫战场,劳伦斯!你带人去找吉姆留下的标记!”
安德烈安抚着座下的灰马,静静的等待着那道属于自己的命令。
很快,劳伦斯带人返回,他低声在老爵士身旁说了几句便返回队伍中。
艾德爵士扭头看向安德烈,说道:
“那群强盗往东北方走了,你带先几人去找吉姆,帮我们在前面探路。”
安德烈皱起眉头,任务太简单了,不值五枚金币。他看着艾德爵士驱马靠近自己,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沿着吉姆留下的标记,找到强盗营寨,摸进去,在我们发起进攻时保护圣光教廷的教士们。”
安德烈同样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问他:
“强盗劫持了教士?几人?”
“根据教廷的提供的信息,三位,主教佩特,见习牧师费诺、弗雷。”艾德爵士告诉他。
接着艾德爵士看见了安德烈挂在腰间的短剑,他对民兵队长喊道:
“哈克,将威廉骑士的遗物拿过来。”
趁着哈克跑向马车的功夫,艾德爵士再次开口对安德烈说道:
“安德烈先生,你当过兵,我猜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临时征调你入伍吗?”艾德爵士面容严肃地看着安德烈,“这次任务很重要!”
“违抗军令可是会让你丢掉自己的小命的!”老爵士提醒他。
“我知道,我会尽力完成您给的任务,”安德烈说,“我可没把握再次从审判庭活着出来。”
“我不需要你尽力而为,我要你必须完成这个任务!”艾德爵士盯着安德烈,语气又恢复了身为治安长官时的不容置疑。
“爵士大人,我尊重帝国的法律,并因此受征召而入伍,”安德烈则毫不退让地迎着艾德爵士的目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无条件服从你的命令,说到底,我只是一名佣兵。”
“我会试着救下他们!但我不能给你其它的保证!”
俩人沉默地对峙,直到哈克已经回到身边,艾德爵士仍未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他不由得在心中感慨,自己到底是老了!
而且,眼前的年轻人似乎没有他自己说得那般惧怕审判庭,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