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完毕,转眼到九月,朝廷收秋税。华阴县地处关中,地域适合种麦子不种水稻,玉泉院的产业跟秋税关系不太大。
这段时间李四有闷头翻看大明朝朝廷诸多律令,尤其是财政方面。
他已经领悟到为何之前守拙道长不让他细读历史。
连国家怎么运转,下层老百姓怎么活都不知道,谈何治理国家?不懂最基本的治国道理,读历史就特么记得打仗输赢朝争宫斗,只流于表面有个屁用。
特意翻出已经形同作古的高皇帝《大诰》,细细对比现在的《大明律》研读。
某日,忽然悟出:所有高皇帝支持的,百官一定会反对;所有高皇帝反对的,百官一定会支持。高皇帝死得越久,百官推动朝廷政令变迁越大。
高皇帝搞古时候的三十税一,衙门里的官员能抓个漏洞越钻越大,轻轻松松搞成实际上的三税一。
这种感悟令他悲伤。
回思国朝立国之初,每个衙门口挂着剥皮实草的稻草人,官员挂上一茬又一茬,前仆后继。
贪污不绝,挂之不绝。
贪污犯挂得太多太快,有时候某个贪污犯刚下狱,实在找不到新的顶替,只好把他重新提出来带着枷被锦衣卫拿刀押着办公务。
文人笔记偷偷写道:“高皇帝酷烈。”
对文官惩治贪污就叫酷烈;那些文官对百姓更狠,敲骨吸髓,为何不说文官们酷烈?
因为百姓手里没有笔!
非但没有笔,衙门八字开,连喊的机会都没有!
传说中百姓手举《大诰》去告状谁都不能挡,但那只是传说,只是传说中一束微茫的叫做希望的光。
不过百年,《大诰》已经沦落到只配在角落里落尘。
他明白了为啥那天晚上道长讲高皇帝得国之正,居然会有文官那种龌龊的解释方式,也明白了为何会有淋尖踢斛。
识海深处阳光明媚的少年轻轻哼着歌谣。
李四有生出一股要打翻一切的念头。淳朴的少年最容易偏激,他心中愤愤不平:高皇帝定下的俸禄又饿不死,你们这些当官的为何要贪?
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
年幼偏激脑子发热的李四有现在不可能站在文官的角度想问题,也不可能理解为何文官们一边口里喊着高皇帝给的俸禄低,一边拼命科举去做官。
特么的嫌弃俸禄低为何你不回家种田,为何宁死也要当官,为何当官了拼命也要贪污。
李四有找到守拙道长,神情严肃,问道:“玉泉院万亩田地不违反大明律吧?没有逃税吧?”
道长点头。
他又问:“农闲时节,农民拿起棍子练武看家护院不犯法吧?”
道长继续点头。
他再问:“衙门里的官想钻空子多收税,想贪污,拿起棍子的农民请玉泉院主持公道不犯法吧?”
道长沉思,问他:“你想干啥?造反吗?”
李四有坚定地说:“不,我只想更多的人吃饱饭,一天三顿。”
道长悠然道:“玉泉院有万亩土地到头了,不能再多。但你可以,你也可以像玉泉院这样有万亩土地,给种地的农民主持公道,让他们一天三顿。”
李四有心虚:“仅仅给他们主持公道,不要土地不行吗?”
道长道:“你不要土地,农民会互相抢,最后抢出来个收四成租的大地主。”
李四有一脸迷茫。
道长淡然道:“你是天生道胎,这是你要修行的外功‘真行’。”
“朝廷强势,你不想造反,也不能造反,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你要把自己放在低处,要给农民好处,也要给朝廷好处,你要顺着朝廷走。”
“简单的一句话,你要考科举。”
几日后,玉泉院派个道士到华阴县县学,使钱给李四有挂了个童生的名额,打算让他先挂几年童生资历,后边找个机会考秀才(生员)。
李四有不去上课,只是挂个名。
某日,秋高气爽。
十几个道童一起出动,先去近处的村庄,按照玉泉院收租的名册一家一家找上门。
农户本是玉泉院的死忠,听说院里的小道爷要教家里的孩子识字,感激流涕,拉来自家的男娃按地上磕头。
整个村庄沸腾起来,一家家百十个男孩集合到村庄晒谷场上,周围围满各家的当家男人,看热闹的婆姨们女娃们叽叽喳喳。
李四有跳上石碾举手压住众人声息。
“乡亲们,你们不识字,不想自家孩子以后还是个睁眼瞎吧?”
底下轰然一片应和。
“玉泉院会教男娃们认几百个简单的字,会算术。好处大家都知道,以后看个官府告示,写个借据,出个远门啥的,外人骗不了!”
又是一片叫好。
“先说好,娃们学好了只能不当睁眼瞎,可考不了秀才!”
“乡亲们做梦想着自家娃光宗耀祖,但秀才难考啊,朝廷定死了名额,整个华阴县几十年总共出了百十个秀才,你们算算自家有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