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今晚没地儿歇息,倘若作出的诗词在场各位认可,客房虽满,鄙人做主,楼下有间柴房您将就着可以住一晚。”
这掌柜的居心不良。
明面上给李四有留了条路走,其实评判的举子肯定不会认可。他侥幸赢了只能象条狗一样住柴房,输了被赶出酒楼,欲做狗而不得,如此丑事定然被在场举子传扬四方。
商人狡诈,他是在暗暗捧这些举子的臭脚。
举子们心思灵敏自然能领悟到其中关键,哄堂大笑,都在喊:
“来!有请大才子作诗。”
“且见识一下人屠的杀人诗。”
“大明朝开国百年,还未出过传颂千古的名诗,今日人屠作诗说不准是一场佳话。”
“能作出‘岂让儒冠误此生’,我看他行。要不要赌一赌?”
“我赌一文!”
“我跟一文。”
“吾此生已被儒冠所误矣,不跟。”
俨然是一场狂欢。
李四有冷眼环顾当场,只有蔡柏林和一两个举子面露不忍之色,其他的举子、歌姬人人等着看他笑话,掌柜的一张胖脸泛着油光看似和蔼可亲,眯着的小眼睛里透着讥讽。
那句诗不是他作的,但他不能解释,解释了这些人也不会信的,只会觉得他怕了,在狡辩,反而会更加嘲笑他,将他这个人屠的名声传得更臭。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大厅正中的圆桌被清理干净,小厮奉上笔墨纸砚,满楼的嘲笑声止住,等着他落笔。
文人杀人不用刀,诚不我欺。
他近月来一路行走乡野,所见所闻在心中积满了忧愤,一层层无形的大网笼罩着这个人世间,令他浑身无力喘不过气来,更有怒火在心底慢慢滋生。
这满楼的各色人等仿佛在唱一场大戏,在这群亢奋的戏子中,唯有他感到寂寞。
他内心一片冰冷,只觉得无趣。
这些举子们,未来的官老爷们搞起窝里斗是一把好手,好像天生就擅长;盘剥百姓搞起贪污来也是一把好手,人人无师自通;搞起党同伐异来更是强手中的强手,兵法韬略全部用在这上头。
唯独做起事来屁也不是。
还自视甚高,除了老天爷就数他们儒生最大。乡野的农夫得听他们的,皇帝也得听他们的,至于那些粗鄙武夫也必须听。有敢不听的,他们恨不能将之打翻在地再踩成烂泥。
前宋的江山,华夏的衣冠不就是被这些人给整没了吗?
内残外忍,衣冠禽兽,诛之何惜!
他问掌柜的:“写纸上格调太低,能写到这墙上么?”
“随意。”
“以后会不会给抹掉?“
“要看你写得好不好。”
“我赌你不敢抹。”
“您真中了状元,我肯定不敢抹。”
“我不中你也不敢抹。”
靠近墙壁,他取了凳子站上去。那壁上挂了副字画,他一把扯下来扔给小厮,面前只剩下干干净净的一面白壁。
提起笔,蘸了墨,他不按规矩写诗词开头,反而当头一句:
“为大明太祖高皇帝贺。”
掌柜的傻眼了,这才明白他刚才说“不敢抹”是什么意思。他老母的,你这么写以后谁敢动这面墙?
搞不好就是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起哄的举子们也傻眼了,你这么写谁他老母的敢说写得不好?这姓李的屠夫看着粗豪,浓眉大眼的居然这般狡猾!
蔡柏林突然想笑。努力忍住!
胸中已有腹稿,李四有另起一行一口气写完,却是一首词牌:念奴娇。
词云:
布衣投袂,奋长戟,胡虏千军横扫。冠盖京师,独憔悴,黥面将军寂寥。唱门东华,惜时赵宋,只以功名傲。白衣卿相,一时风流年少。
满堂花醉三千,黄粱梦一场,徒为人笑。逝水无情,花落尽,冷看高楼塌了。天日昭昭,山河终不改,锦衣当道。追思洪武,衙前剥皮实草。
人是粗人,字是好字。
只是那每一个字分外的冷气森森,如同这李四有一样浑身冒着莫名的杀气,厅中众人如浸冰窖。
大厅中举子们跟着读,脸色越读越难看。这首念奴娇语句直白,用典很少,上半阕是这李四有自吹军功,说他脱下儒冠横扫塞北。
你吹自己无所谓,为何还要自比北宋狄青?还将我们讥讽类比成韩琦?更可恶的是,直接将我们儒生比作大宋朝的酸丁,就差指着鼻子骂我们要误国亡天下!
读到下半阕开头,掌柜的脸色剧变,这姓李的举人过分了,居然诅咒我状元楼要塌!
读到最后,众人齐齐色变,倒吸一口凉气连骂都不敢骂。
这姓李的其心可诛!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给众人难看,乘机在笔杆子上打击报复,这是抬出高皇帝堵嘴,再直言要恢复太祖那会儿的酷烈手段,要对他们这些未来的官儿们搞剥皮实草那一套!
他死定了!但,万一呢?
人人心头惶恐,只觉得一股冰寒冷到了脊梁骨,恨不能当场将白墙上的字迹抹掉。
李四有写到了末尾。
“成化十四年三月初一,华阴举人塞北人屠李四有,题于京师状元楼壁。”
他扔下笔大笑三声,对掌柜的言道:
“好生照顾这面墙壁,大不敬之罪,你懂的。”
又道:“你们状元楼不是出过几个状元吗?希望我别中,我要是万一运气好,你们等着关张吧。”
“何至于此?”
“正要如此!”
他口占一词来不及细琢磨,也许有几个字不太合乎格律。不合就不合,老子写出来不是给你们唱的,老子就是来恶心你们的,都他老母的忍着吧!
住店是不可能再住店了,何况还他老母的是间狗住的柴房。去意已决,他朝蔡柏林点点头转身下楼去,临走前朝这些举子们幽幽地来了一句:
“诸位,以后当了官能不能少贪点儿?”
楼内灯火辉煌鸦雀无声;楼外一片黑暗夜色如水。他开始操心一件事。
今晚住哪?